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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正高,艳阳洋洋洒洒挥下暖意,一路出了塞北,慢慢也就看不见风沙了,久不见绿意,待得满眼青翠,绕耳清鸣之时,便恍如隔世。

    谭霁掀开轿帘,远远望上一眼,风沙渐散的地界上能看见几分春色,他略带欣喜地转向宋腾,轻喊一声:“宋大人,这是要过东洲了吗?”

    前往塞北时,萧辞一干人是从西邯绕的路,谭霁还从没见过东洲的风光。

    听得此言,宋腾微微摇了下头:“说是东洲起了疫,出入都查得紧,咱们路途又赶,不便停留,还是从西邯走吧。”

    “起疫?”谭霁有些惊异,他只知道东洲天灾人祸不断,百姓们大多是苦过来的,但怎么也没想到,现在居然严重到了发疫的程度,他忙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出的事?”

    “也没几日,但发散得厉害,”宋腾简言道,“就塞北这消息阻塞的,现下也知道了。”

    谭霁松手闭上轿帘,轻轻叹了口气,大概料想到了太子这么焦急的原因。

    东洲五郡环水而生,那分明是大陈最辽阔的一片土地,本该拥有肥土万顷,却偏偏也承载了大陈最艰苦的生民。

    自前朝起,这片大地就没好好利用起来,而段骓在位数年,也没能彻底将其改翻成新。

    段随雨现下的目的,就是完成段骓当年没有完成的事。

    谭霁忍不住心想,若是给他机会,他能顺利做到太子的要求吗?

    相比之下,西邯七郡生机勃勃,百姓们安居乐业的景象总叫人不忍去打破,如若不是西韩那位软弱无能的明安帝,东陈估计永远没有统一中原的机会。

    一路奔波,不过几日间,一行人就回到了南都,宋腾亲自将谭霁护送回谭府,随即拒了谭知的挽留,就急匆匆赶着回去了。

    “这老家伙,这么些日估计就想着他那宝贝闺女了。”

    谭知站在府前,一边说着,一边望着宋腾离开的方向轻笑摇头,听了这话,谭霁暗自腹诽,自家老爹分明比宋大人还要高些岁数,哪来的脸叫人老家伙。

    待得人走得远了,谭知才转过来看谭霁,他上下打量了一圈,抬手拍了下谭霁的肩头,感叹道:“看来这一趟去得挺值,病气都散了不少。”

    谭霁抿唇笑了笑:“那还得感谢阿爹高抬贵手放了我走啊。”

    “少贫,”谭知哼笑,又搓了下他的头,“你娘可想你得紧,还不快进去让她瞧瞧。”

    谭霁应了声,欣欣喜喜跨步进了府,结果还没走上几步,拐了个弯就跟候着的谭鹤洵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谭霁:“”

    有那么一会,他感觉到了片刻窒息。

    论全家五口人,谭霁最怕的是谁,除了谭鹤洵,没有第二备选。

    有时候明知兄长脾气也不是很差,可只要对上了他那双冷冰冰的眸子,谭霁就有些呼吸不过来。

    “舍得回来了?”谭鹤洵语气又冷又硬,听得人浑身发颤。

    谭霁没敢看他,声音气若游丝,几乎是给憋出来的:“嗯”

    难得的是,这一回谭鹤洵没说什么,只望着自家弟弟害怕得有些发皱的小脸,撇下一句“瘦了”,就转身进了屋。

    谭霁惊讶抬头,随即欢欢喜喜跟着走进屋,屋里,谭夫人正招呼着侍从摆菜,倏地见了谭霁,她微微一怔,似是不大认得了的样子,目光绕着他看了好久都没作声,她上前走了一步,伸出的手不明显发着抖,本想摸摸他的脸,临到了又缩了回来,半举着没动。

    谭霁在谭夫人这跟另两个孩子不大一样,每每瞧见,顶天的脾气也得断了半截,她嘴上不常说,但想起这孩子多灾多难的小半辈子,就忍不住懊悔和心痛。

    这回远去,谭夫人日日挂念在心头,等到人回来了,她又不大敢相信了。

    谭霁试着说话:“阿娘”

    他一开口,谭夫人顿时眼眶莹泪,她抱着谭霁哭道:“我的儿啊!”

    谭霁忙接住她,拍了拍她的背,一边轻抚一边说:“阿娘,阿娘,我在呢。”

    “我的小阿霁啊头趟离家,就走得这么远”谭夫人眼眶泛红,“我的孩子,委屈你受了多少苦啊”

    “阿娘,我没事,”谭霁笑着哄她,“您瞧瞧,我好着呢,您就是现在叫我跟二哥出去溜一圈,说不定我跑得比他还快呢。”

    “你这孩子,”谭夫人被他逗得破涕为笑,轻轻拍了下他的胸口,“就喜欢瞎说话。”

    谭霁笑嘻嘻扶着她往桌边去,一边道:“我猜猜,今日又是阿娘亲自下的厨吧?屋外就闻着香了,快别说了,好久都没尝着阿娘的手艺,我可着劲想呢。”

    谭夫人嗔怪地望了他一眼:“你要当真念着,就不会这么久才回了。”

    谭霁对着她笑:“现在不是回来了嘛。”

    见母子两人气氛浓浓,谭知与谭鹤洵父子俩就像摆设一样坐在旁边,谭知示意了下谭霁的方向,说道:“你要有阿霁这嘴一半会说话,你娘都不会这么愁。”

    谭鹤洵淡淡道:“那也比阿姐好。”

    谭知:“”

    也是,等到谭鹤清回来了,那不是好酒好菜,得换成鸡毛掸子伺候。

    恐怕没人能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镇北大将军,居然会怕亲娘。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四人其乐融融用过晚食,谭霁便寻了个由头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出行一月余,再回来望见熟悉的地方,总会有一点陌生和怀念,谭霁头一回以这种视角观察小院,颇有些新奇,他从院门起就放慢了脚步,静静看着一花一草随晚风轻动。

    走至小药田的时候,谭霁望着已经枯了好久的药草有些心疼,他伸手揽起一片叶子,微微摩挲,正当时,身后传来了谭鹤洵的声音:“虽说回头重新植上就好,但说不定你日后就常在外面了,不如换种些花草吧。”

    谭霁站起身,回头瞧他:“二哥。”

    谭鹤洵应声,这会得了闲,他才有空认真看看谭霁的样子。出去了一个多月,到处奔波,整个人虽晒得黄了些,但也精神气不少,眉眼间笑意漫了出来,不是往常那般刻意摆着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谭鹤洵轻启唇道:“在塞北过得开心吗?”

    谭霁没料到他第一句竟是问这个,微微一怔便直言道:“开心。”

    “可我瞧着你很是疲惫。”

    “这不是因为路上赶得太急了嘛,”说着,谭霁抬手指了指院里,“边走边聊?”

    谭鹤洵点点头,两人绕着院子消食,谭霁将自己在塞北的一干遭遇尽数言之,他从段延风说到陆源,从郡内说到前沿,明明只是平实的言语,谭鹤洵却听得入神。

    “我之前都不敢相信,塞北居然真的是住在沙海里的,人走在里头,都听不见脚步声,要是赶上风大,你甚至能抓住一绺风沙的影子。”

    “督军杜启明,二哥知道的吧?他真的很有意思,长着张文官脸,偏偏蓄了一圈胡子,刚见着他的时候就觉着怪怪的,但我没敢说出来,后来才知道,他那是怕自己威严不足专门粘的假胡子!虽然看起来很可笑,不过督军确实很厉害,就是在军中也积威甚重。”

    “互市上也好玩得紧,我没见过南都的市集,也不知道跟互市比起来如何,外族稀奇古怪的物件确实有趣,但我觉得都不比咱们中原,不过我只去了一趟,还是延卫带我去的,他啊”

    提及段延风时,谭霁本欲再说上两句,可当他下意识摸向腰间挂着的小福袋时,忽的就想起了段延风那时微微笑着的脸,和他递过福袋时说的话。

    “平安符,带在身上,以后就不会出事了。”

    “我怕随手买来的平安符不灵,但这块玉开过光,只要你随身带着,就算会出事,我也能及时赶来救你。”

    “他怎么了?”听着话音莫名断了,谭鹤洵停下脚步转过来,“走神了?”

    “啊,没什么,”谭霁偏过头朝他笑笑,“他挺好的,帮了我很多。”

    谭鹤洵看着谭霁,似是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他又心觉无益,索性咽了回去:“你继续说。”

    谭霁点点头:“还有郡守,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与阿爹是旧识”

    兄弟两人绕着小院走了差不多一圈半,谭霁的话也说尽了,末了,两人在空地的石桌边相靠着坐下,有侍从走过来,端着茶点,谭鹤洵摆了摆手,就只留下了茶,谭霁浅抿一口,微叹道:“茗庄的素桐春,我可有些日子没尝到这么淡的茶了,塞北的茶多是粗茶,都能伴着入饭,哪怕是清茶,味道也要比南边重三分。”

    谭鹤洵也端起茶盏轻嘬:“人越是过得好,越讲究精雕细琢。”

    “世人总是觉得该越活越精细,”谭霁淡淡评道,“换了阿姐来,她又得叨叨南都有多纸醉金迷铺张浪费了。”

    “她那是活在了塞北,活在了军营,”谭鹤洵附和,“日子过得糙了,也就只看得进粗茶淡饭了。”

    两人相视而笑。

    说到这里,谭霁轻轻叹了口气:“光想着回来,都忘了着阿姐写封家书给我一并带着了。”

    “不急,既然塞北事了,她不久自该归程。”谭鹤洵淡淡回答。

    谭霁哼着应了一声,又想起什么,转同他说:“我们这趟回来,是从西邯绕的道。”

    “东洲出的事闹得厉害,”谭鹤洵知道他在说什么,“从西邯走要快上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