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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福作为建元帝身边排得上号的侍臣,此番同刑部尚书宋腾一道被派遣来塞北监军。荣福此人,虽不至于似宫中其他大太监那样恃宠骄纵,但也喜欢给人下脸色,对别人斤斤计较,对自己更狠。旁的宦官,哪怕是作为监军太监出使,也不愿辗转颠簸来塞北,唯有他看得长远,自愿前往。

    荣福进来的动静不小,瞬间夺过了方才问询的喧头。县衙恢复安静,官吏们纷纷起身行礼,荣福左右各睥一眼,拖着嗓音道:“宋大人,可是那郡账出了问题?”

    宋腾不喜这人,懒得同他油腔滑调虚与委蛇:“账目监察的事我自会处理,用不着公公担心。”

    “哎呀,宋大人怎的这般疏离咱家,”荣福面上堆笑,踱着步子来至宋腾身边,谭霁下意识让出了位置,荣福也不看他,微微望向郡守一干人,话却是对着宋腾说的:“此行是陛下钦旨让咱家跟着宋大人来的,咱家虽比不上大人金贵,但现下好歹是站在同一边,大人数次行事都有意避开,不大说得过去吧?”

    见宋腾面色不展,荣福没再步步相逼,转而对着郡守笑道:“郭大人,咱家这番冒昧前来,先请宋大人一步,您多谅解。”

    郡守郭涵忙应声:“怎会,公公有急事,应当的。”

    宋腾本不欲就此离去,但荣福作态显是有要事相谈,他攥了下衣袖,冷哼一声,便踏步出了府衙。

    谭霁本以为今早这事就如此了了,结果荣福跟着走出县衙时忽然笑着瞧了过来:“小谭公子,今日匆忙,过些日得了空再好好拜过,您可别嫌弃咱家。”

    谭霁心下一冷,脸上仍带着笑:“公公说笑了,谭某不敢。”

    荣福继续踱着步子出去,偌大府衙只剩了那么几个人,官吏们面面相觑。郡守冷汗都下来了,一个宋腾就顶不住了,还来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在一旁煽风点火,亏得荣福来得凑巧,否则今日之事就不好过去了。

    郭涵看向谭霁,这小公子面善,他却不认得,但听得是杜军家的远亲,面上的亲和还是要维持住:“小公子,您现在是?”

    谭霁免得他亲自逐客,主动抬手礼道:“谭某逾矩了,今日前来只是为了拜过尚书大人,烦请郡守谅解,在下这就辞去。”

    郭涵放松下来,笑容也真切不少:“好说好说,我送送您。”

    “那倒不必,”谭霁摆手道,“只是还有一事可能要拜托大人。”

    郭涵才松了口气,听得这么一句,心里又给吊了起来:“何事?”

    谭霁笑着指了指那青年:“这位,可否借走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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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在洛川郡,不过是在塞北长大的。”

    “小时候的事不大记得了,只知道爹娘死的早,后来就跟着族叔生活。”

    那青年名叫郭茗,长得高高大大,实际尚未及冠,是郡守郭涵家的族亲。郭涵自己亲缘淡薄,没有子嗣,索性将年幼失孤的郭茗养了过来。建元十五年,他跟着郭涵入塞北府衙当差,领着份食奉,日子尚且过得去。

    这回来澹原县,也是郭涵有意要带着他长长见识。

    谭霁从郡守那借来了郭茗,两人正走在边城街头,郭茗本以为他会问自己账簿的事,没想到这人转而问了一句他的身世。

    谭霁笑着说:“那么多人不敢开口,就你坦率直言,不害怕吗?”

    郭茗神色依旧淡淡的,他抬手指指自己的眼睛:“我还算识人,看得出来什么时候能说什么话,什么时候不能乱说。方才那情况,比起欺瞒补漏,不如直接呈报,既然府衙查不出来,那就交给尚书大人来办。”

    “尚书大人确实喜欢你这样的人才。”谭霁点了点头。

    直接又省事,宋腾本人也是这样的性格。

    郭茗侧身回道:“算不得人才,只是想得简单一点罢了。”

    谭霁笑:“天性秉正,自有福报。”

    塞北虽然人烟不旺,但平日里街上来来往往也有些人气。可自从城内戒严后,出来的人都少了,两人顺着大道走了许久都没碰见过一个行人,茶馆酒庄索性闭门关店。

    谭霁望着“边城茶庄”挂着“打烊”的牌,缓缓停下了脚步:“这些年来,战乱几乎没停过,跟着遭罪的往往都是百姓。”

    郭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着脚停下:“现下打的不是仗,是民心。”

    倘若没有那么多算计和盘综错杂的因素牵制,这仗也不会打个没完,百姓们也不用日日年年跟着提心吊胆。

    绕了半天,郭茗见谭霁迟迟不提出来,便直接开口问道:“谭公子,您到底想同在下说什么?大可不必绕弯子,账簿的事,能说的,当着尚书大人的面我也都说了,再多的是真不知晓了。”

    “不急,郡城账簿那是宋大人的公职内务,与我没有什么干系。”

    “可是我确有急事要做,”郭茗直愣愣回道,“今日排班,当值的那位有事,托我替他了。”

    谭霁:“……”

    谭霁轻咳一声,示意他看两人走过的这段路途:“这段路走过来,从县衙到这,大概有多长,你可知晓?”

    郭茗点头:“约近二里。”

    “那再从这开始,一直到北门呢?”

    郭茗粗算一下:“十里左右。”

    谭霁:“所以说从北门至县衙,有十二里,这十二里住着的皆是互市商贾,北门还驻守着郡内近半的城防军。若是有一日,城门失守,最先受到残害的便是的这些人。”

    郭茗一怔:“商贾和军户?”

    谭霁点头:“换个说法,是财力与兵力。”

    澹原县位于塞北郡的最北方,是与北境接壤的过渡口,互市正开办于此。能参与互市的基本都是各郡的大商户,而他们支撑了塞北郡不小的经费收入,至于塞北城防军的兵力布置,更是严密到仅次于定南军和镇北军。

    相较于西门和东门,北门的位置又是有些尴尬的易攻难守。

    郭茗似乎听懂了,又不太明白:“北门的兵力也是郡内把控最严的。”

    “对外最严,对内呢?毕竟混进来的余贼尚未缴清。”谭霁对他说,“谭某偶然知晓郡守有清扫府衙的想法,想借您口传达一句,让郡守大人除了外敌与污吏,顺带着也要看看那些不太明显的隐患,塞北沦落至今,不光是表面一两个因素促成的。”

    郭茗懂了:“这些道理小公子尽可直言,何必多必一举同在下游街?”

    “不是游街。”谭霁笑笑,转过了身,两人一同望向来时寂静无人的街道。

    “是想让你看看,塞北在风雨欲来之时的面貌。”

    “其实这账簿查不查,都能猜到,搅乱账簿无非是不希望郡内安宁。交战时节,还能有什么人更希望塞北郡内不安稳呢?”

    战争不可怕,可怕的是战争带来的灾难,和其后隐匿的利益,就像一把刺寒的刀,血淋淋剥开丑陋的人性。

    故此,没有人希望灾难降临,更没有人希望直面灾难。

    回督军府用过午饭,谭霁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姿态,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连话语都少平日三分。小北知道他是心情低落,也没费劲哄他,而是侍立一旁,等他自己冷静下来。

    这是谭霁一直以来的习惯,他常年维持着表面仪态,大多时候有情绪都会憋进肚里,积攒的多了,情绪容易失控,这时他就会独自一人待着自己消化平息,免得一下没忍住迁及他人。

    小北曾意外见识过一次谭霁失控的模样,那时的情景他这辈子都不想见到第二次。

    午后的风很轻,谭霁趴在小院里的石桌上,冰冰凉凉的,很是舒爽,不知不觉间伴着思绪睡了过去,醒来时,已过未时二刻。谭霁直起身,懒懒打了个哈欠,眼睛由露朦朦转为明晰,才发觉对面多了个人。

    谭霁这哈欠打了一半,顿时打不下去了。

    他轻呛一声,小心翼翼问道:“延……延卫是何时来的。”

    段延风笑笑:“没多久,也就一刻左右。”

    “您既然来了,怎么不叫醒我?”谭霁脸色微红,“让您等了这么久。”

    “无碍,今日可是累着了,睡着了都还皱着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