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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门声响起时,鹰见翔子正在做晚饭。酱油,盐,白糖……这些调味料拌在一起,浇进沸腾冒泡煮着牛肉的锅里,最后将浸满汤汁的肉盖在饭上——这就是翔子最擅长的牛肉饭。她用筷子在锅里搅一圈,洒下汤汁,酱油发酵的特有香气与甜味混在一起,翔子哼着歌计算烹煮的时间。她声音清亮,这是她在做偶像时累积的功底。

    “喜欢喜欢,啾啾,loveheart……”

    在早已不再是现役偶像的今天唱起这首歌,总觉得有些不合适。就像三十来岁的人身着小学生的服装,令闻者忍不住皱眉头。

    现在回想起自己还是偶像的时候,翔子不由觉得那真是一段有如身处梦中的生活。累啊,苦啊,生活困顿啊,在当时心怀梦想的翔子看来都只是一时的障碍。翔子原本不会跳舞,唱歌也只是业余水平,勉强不会跑调罢了。唯一与偶像一词沾边的,只有称得上不错的长相,以及年轻的热血。

    翔子从北方的老家只身来到东京——那是她十七岁时的事。她参加了偶像女团的甄选,没有合格,干脆就转做了地下偶像。当时的翔子孑然一身,住在灯光不明亮的阴仄狭小的住所里。地下偶像的收入并不稳定,时而依靠泡面过活。不过,她们已经算得上足够幸运,在漫长的打拼过后,她们有了自己固定的粉丝群体,在池袋商场的地下举行过演出。

    要说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演出,是在翔子入团两年后的某天。

    当时由于线路故障,预计的演出不得不暂停。故障发生于演出开始前十分钟,组合“”的七名成员已经换好演出服准备上台,忽然之间,顶上的蓝色灯光熄灭了,周遭忽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舞台背面传来观众的惊呼。翔子和组合的其他成员也陷入混乱之中。

    一个点状的光源忽然亮起来。组合里年龄最大的藤田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先安抚观众吧?”几个女孩子商量着,最终意见达成了一致。由藤田去找人维修,成员松本上台告知现在出了状况、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鹰间翔子先是站着,左脚累了就换右脚,右脚累了换左脚。后来两只脚都疲惫得不行,她索性蹲了身来继续玩手机。

    “真无聊、真无聊哇!”

    藤田离开十五分钟后,年龄最小的樱木终于耐不住了。她就如平时一贯表现的一样,从来不会掩饰情绪,一着急便大喊大闹。换做平时,她会被做事一板一眼的青山及时打住。而现在青山看上去也十分焦躁。她的目光涣散,令翔子觉得她是犯了烟瘾。

    翔子站起来,绕道舞台的右侧。从这里看向台下,现在留下的观众估摸着只有开场时候的三分之二了。她的目光中涌现出悲哀的色彩,转回到舞台背后,重新坐下时,忽然响起了肚子咕噜叫的声音——她顺着声音看去,源头是面色局促的樱木。

    “哇,不好意思!”

    “樱木,你饿了吗?”松本问她。

    “我没有吃晚饭……”

    “其实我也有点饿。”翔子举手说,接着又有一两个成员附和。松本无奈地扫过几个人的脸:“我之前买了些泡面堆在后面的柜子里,饿的话就去拿吧。”她们向松本道谢,随后泡了泡面。漆黑的地下室中,几个穿着夸张短裙的偶像围拢来,蹲在地上簌噜簌噜地吸着面条。

    这时藤田打来电话,说线路正在抢修,通电至少还需要两个小时。“怎么办?”青山看向松本。后者咬牙说就这样告诉观众,说由于无法通电,今晚的演出取消。

    翔子用叉子翻动着面汤,没能捞起面条来。松本离开几人所在的幕后,走到台上去。由于没有话筒,她用了比平时更大的嗓音宣告演出中止。翔子开始擦嘴。她将用过的纸巾扔进垃圾桶,再一次悄悄溜到舞台一侧,现在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人数了。松本宣布演出中止后,难免传出层叠的失望的声音。很快,人又撤去了大半。

    翔子的心里空空落落的。这是不可抗因素,但她总觉得过意不去。就在这时,一股莫明的情绪涌上来。翔子冲到台上,对着台下仅存的寥寥几个观众大喊:“这是的特别演出哦!”她的举动令站在台上的松本吓了一大跳。随后,翔子用比起唱更接近与吼叫的声音唱歌。不是她们自己的歌,而是她平时听的那些歌手的歌。像是“thebluehearts”或者“sakanaction”。她没有在意观众,只是一个劲地、自顾自地唱着。这是只有十九岁的疯女人翔子才会做的事。

    【从这里开始一步也无法再通过】

    【道理也说不通,法律也说不通】

    【谁的声音也传达不到】

    【朋友或是恋人都无法涉入其中】

    翔子放声大唱,后来,原本呆在后台的成员也逐渐走上台来合唱。一场愉快的闹剧。翔子吼叫着,直到发声开始变得困难,喉头仿佛有东西阻塞着。她们唱了约有四十分钟,台下的粉丝情绪高涨,用手机打灯照明,尽全力发生呼应着几人的表演。明明只是零星的光点,却令翔子异常感动。最后,的成员用沙哑的声音向留到最后的观众道谢。

    然而,梦想并不是能用来当饭吃的。的最终下场,是在成员一个接一个地退出后宣告解散。地下偶像的经历并未给翔子带来丰厚积蓄,翔子从一间虚假的梦幻小屋中出来,投身入熔炉般的东京生活中。她的运势不好,前后换了好几个工作,都是作为临时工,一个都干不长。她交了男朋友,谁料随之而来的是更为糟糕的噩梦——那个姓长田的男人在两人交往几个月后就现出了真面目:他脾气不好,且有暴力倾向。翔子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并不得不通过搬家来躲避他,可长田总能一次又一次找上门来。

    一个月前的一个雨夜,当翔子完成洗漱准备睡觉时,忽然响起了持续不间断的响亮敲门声。翔子走到客厅去,“请问是谁?”她问道。然而没有回应。她的问话一出口,敲门声也跟着消失了。

    怎么回事?翔子纳闷。她将手握在门把上准备开门看看情况,可在接触到门把的一刹那间,一股不好的感觉忽然涌上头来。那种感觉宛如触电,翔子飞快地抽回了手,后退一步。“请问您是谁?”她对着寂静了一段时间的门扉问道。

    间隔半分钟。不,或许只有十来秒吧——犹如有人用重物击打着门,敲门声以称得上是骇人的响度再次开始了,仿佛要将门撞碎一般,。即便不是木门,翔子仍放不下心来。门框在震动,翔子的心也跟着一阵狂跳。她好像猜到了门后是谁,但她内心在回避着这个答案。无言的敲门声持续着。终于,翔子忍无可忍地发出大吼:“够了!长田,如果你再敲下去我就要报警了!”

    在翔子说完这句话后,敲门声消失。短暂的喘息时间。正当她以为长田会就此离开时,猛地传来一声“嘭”,简直就像要将门击穿一般。紧随而来的是男人歇斯底里、有如在烟中浸泡多年的声音:“开门!鹰见,你这可恶的女人!”

    时隔不到两个月再度听见这个声音,勾起了鹰见翔子不好的记忆。她双腿一时失去力气,整个人松垮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男人的声音依旧回响着。

    “不要以为靠着搬家就能躲开我,鹰见翔子!你这家伙,现在居然还找到帮手,将我弄得如此狼狈……!你给我等着吧!”

    翔子的心又不是铁做的,被长田这么一威胁,即使知道对方现在无法破门进来,她还是心里发怵,坐在原地大哭。慢慢地,嗓子都哭得嘶哑的翔子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双手仍在颤抖,她摸出自己的手机来,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叫了警察,长田又是对着门一阵撒气,之后才骂骂咧咧地离开。第二天,翔子就搬离了那个住所。

    虽说归根结底是自己看人眼光不准的问题,翔子所付出的代价未免太过惨痛。她不断地搬家,工作辞了又换。下班后她不敢在外面乱晃,总是径直回到家中。光有门锁还不够,门链也结结实实栓了几个。有时深夜她躺在床上,会忍不住问自己:这就是我所期望的东京生活吗?不然还是回老家去吧?这是二选一的严酷问题。翔子无数次产生了退却的想法,又无数次对自己说,再坚持一段时间吧?

    翔子感觉自己就像逆着漆黑的水流前行。烂泥或者沥青——每次抬脚都必须掂量会不会被这粘稠的液体包带着冲往远方,一个不小心就会站不稳位置。险要啊!不过,眼下暂时还没遇到什么问题。长田也没有找上门来,享受这一时的欢愉也不错。歌声从翔子喉头涌出。窗外下着雨,刚开始准备晚餐时还是小雨,如今雨声也渐大了。阴郁的天气最适合睡觉,翔子心说。她将带着褐色汤汁的牛肉盛出,浇盖在米饭上。

    ————

    敲门声。

    翔子下意识转过头去。她租来的住处只有十来平米的面积,当敲门声响起时,屋中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由于担心住处再次泄露给长田,翔子几乎不会带朋友来家里,很少有人知道她的住处。但不排除长田找人挖到了自己的住所——事实上,之前翔子有好几次觉得自己是不是被人跟踪了。不只是这一个月间,从几个月之前她就开始有这种感觉。

    “你好?”

    翔子试着叫了一声。冲着房门,她踮起脚来,视线越过堆叠得与人一样高的废旧纸盒。但是没有人回应。不同于之前长田来时的情况,只短促地响了几次敲门声。翔子将牛肉饭端到餐桌上,靠近房门。雨还在下着。

    有了之前的经历,翔子这次选择住在门上带猫眼的房子里。如果又是长田,自己就直接报警。可在那之后呢?继续逃走吗?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怀抱如此迷茫的情绪,鹰见翔子眯起一只眼睛,透过镜头看向门外。然而,出现在视野中的不是长田,而是一名戴着眼镜、浑身湿透的中年男子。

    翔子觉得他长得非常面熟,许久之前自己应该见过他。接着她忽然反应过来——是春田先生啊!自己做偶像时的忠实粉丝春田先生!几年之间翔子经常看见他站在台下,身着商务西装挥舞着荧光棒,自己宣布毕业的那天,翔子站在台上鞠躬,起身时远远看见站在下面的春田先生在默默地流眼泪。尽管对于春田先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保有疑虑,翔子高高悬起的心还是落了下来。

    还好不是长田!只要不是长田,谁都可以——即便是恶魔站在我跟前,也比见到长田好呀!

    “请问……”门那头传来了春田的声音,话语里透出几分不好意思,“能否借给我一块毛巾?我坐电车从公司回来,路上遇到急雨。现在外面一片泥泞,不好走路,所以我准备先在这栋建筑里避一阵雨。现在我身上湿透了,担心感冒。希望您能借给我一条毛巾。”

    原来是这样。

    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呢?偶像毕业多年之后,自己居然在这种场合遇上了以前的粉丝。一瞬间,翔子恍惚有了种回到从前的错觉。

    “请稍等!”

    机械锁,链条锁——翔子将其依次打开。拉开门时,两人对上了目光。她与春田之间只隔着半米的距离。春田看着翔子,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瞪大了眼睛。他后退了两步,手里拿着的公文包差点掉在地上。

    “啊,你……”

    “请先进来休息吧!”翔子说。

    翔子信任春田,因为她觉得对方是个好人。几次握手会上,春田总是用对待家里小辈的口吻与她对话,严重时会变成老妈子语气,让她有些厌烦。他们之间的关系稍微比普通的粉丝偶像好一些,但没有到朋友的高度。翔子只知道春田在it公司工作,偶像毕业后两人就没有再联系。

    春田的出现,使得翔子身上尘封已久的偶像本能重新运作起来。即便前一秒还在为长田的存在忧心,这一秒也能容光焕发神气十足地面对春田。

    “翔子小姐?”

    “是我。没记错的话,您是春田先生吧?”

    “……是的,我叫春田光。”

    “光先生,”翔子点头,重新称呼了他,“好久不见。请进来吧!一直站在外面会着凉的!”

    “可我现在浑身湿透了,这样走进来会打湿地板……”

    “没有关系,我之后再收拾。”

    都说到这地步了,春田光也不好拒绝。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找出些客气的话来,最终还是老老实实进了屋子。

    春田脱掉黑色的皮鞋,下面的白袜子也湿了个彻底。“袜子也脱掉!”翔子用严肃的语气向他发号施令道。春田的肩膀晃动了一下,他照做了。

    “好香的气味啊。”进到屋里后,春田吸了吸鼻子,“你在做饭吗?”

    “是的,是牛肉饭。光先生饿了吗?”

    “有一点。下班之后我还没有吃饭,就遇上了这阵大雨。”

    “正好我锅里还有一些,等一会儿一起吃吧。浴室在那边,放在架子上的浴巾是全新的的,请您先把身上擦干净吧。另外,吹风机也可以随便使用。”

    “不要紧吗?”

    “什么?”

    “我可能会弄脏你的毛巾。我在路上摔了一跤,腿上撞破了皮,流了一些血。”

    “没关系的。需要创可贴吗?”

    “如果有绷带更好,麻烦了。”

    春田将公文包放在沙发上,光着脚走到浴室去。翔子则给他也乘了一碗饭,端到桌上来。她将电视打开,里面在放周末特供的段子节目。翔子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看过电视,但在等待春田收拾好出来的过程中,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翔子久违地看着搞笑艺人在屏幕上表演着段子,不时大笑。

    大约过了十分钟,浴室的门打开了,稍微烘干了一些的春田先生走了出来,自然而然到了餐桌旁边。翔子也从沙发上站起来。

    “好久不见。”春田说。

    “是啊。多少年了?……三年?”

    “三年半。”春田坐下,拿起筷子,“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简直就是老样子——一副长辈似的口吻!翔子听了觉得有点好笑。“在打零工呢。”她说,“外卖送货员、超商的服务生——什么都有做过。”不知不觉间,翔子意识到自己原本想要维系的营业声调已经荡然无存了。

    “光先生呢?”

    “我还在原来的公司上班,两点一线的生活。”

    春田光应该已经三十五六岁了,但他的手指还是和当年一样干干净净——上面没有戒指。

    “味道真不错。”他将汤汁与白饭拌在一块,尝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