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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小侯爷端着汤碗,坐在桌前,咬牙切齿啃完了琰王特意叫人带回府的那一碟霜落兔跳墙。

    “等王爷回来,定然好好算账。”

    老主簿守在门口,搜肠刮肚,尽力设法哄他:“咱们也做道菜,就叫林空鹿饮溪……”

    “太风雅了。”云琅磨牙,“林空萧朔半夜掉沟里。”

    老主簿有心提醒云琅五言绝句和九个字的不对仗,瞄了一眼小侯爷,当即拍板:“就叫这个!”

    云琅平了平气,神色稍好了些,又嘎嘣嘎嘣嚼了颗糖脆梅。

    玄铁卫将食盒送到,便自回去复命了,眼下已不在书房外。

    云琅喝净了那一碗护心理气舒脾养神汤,向外望了望,看准了没有萧小王爷留下的人,扔了碗起身:“我先出门,账回来再算。”

    萧小王爷乱买东西,甜咸口都对不上。云琅端着碗三鲜骨头羹,绕了一圈,塞进老主簿怀里:“您帮我把这碗西窗听雨收好,搁在蒸笼里温着,等我回来……”

    “小侯爷。”老主簿抱稳了碗,忙出言打断,“这话不可说。”

    云琅莫名:“怎么不能说?”

    老主簿迟疑片刻,低声道:“他们都说,这话说了,叫不该听见的听见,便是插了杆索命旗。”

    老主簿看得书多,很是操心,特意放轻了声音:“您还没看出来吗?凡是定了再见的,回头多半见不着。凡是约了重逢的,后来多半逢不见。凡是一个出远门、一个在家留守,说回来便成亲的,后来定然有一头要出些事……”

    云琅看话本向来囫囵吞枣,被他一提,竟真想起不少对得上的,忍不住蹙眉:“当真这么玄乎?”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主簿端着碗,“您快说一句不着调的,把这旗拔了。”

    云琅:“等我回来,就把这碗羹藏萧朔坐垫底下。”

    老主簿顿了顿,心情有些复杂:“……好。”

    老主簿看着想都不想、对答如流的云小侯爷,下了决心,等出门就叫把王爷的坐垫全撤干净收起来:“老仆去找连将军,您出门时多小心些。”

    云琅利索应了,蹲在萧朔榻前摆弄两下,拉出个暗匣,从里面取出了几样东西。

    “您……千万小心。”

    老主簿停在门口,立了一刻,终归忍不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还在,就什么事都还没到头……”

    “知道。”云琅笑了笑,“您放心,我如今有了家室,哪敢乱来。”

    老主簿眼底一热,低声应了是,快步出去叫人准备了。

    云琅拿了两颗碧水丹,装在玉瓶里贴身收好。他盘膝坐在榻上,凝神推转过气血,将几处尚不稳妥的旧伤尽数压制妥当了,又取了三枚参片,在袖子里仔细藏好。

    屋内清静,云琅坐了一刻,又回了桌边,将插销重新搭成了个与原本一般无二的小塔。

    有些话不能明说,白日硬闯大理寺,倒不尽然是因为夜里还要去探大宛马队的虚实,实在排不开。

    殿前司与侍卫司同属禁军,职分一样是护卫京城。但其中再细分,则是白日里侍卫司巡守全城、殿前司只游查机动,夜里再对调过来,日日往复。

    换言之,虽然都一样是日夜巡逻,可白天城中若乱,便该由侍卫司[[clewxc-o最快发]]给说法,夜里出了事,也只要找殿前司一家。

    云琅这几日一直在同萧朔摸朝堂风向,此时心里大略有了猜测,却仍拿不准大理寺的虚实。

    若是大理寺当真不如面上那般,从始至终都坚决跟当今皇上站在一处,他这次去大理寺,说不定便要不大不小地闹一场。

    侍卫司从将到兵都暗弱无能,脱身不难,因此给萧小王爷找了麻烦,却不值得。

    云琅搭好了插销塔,依然闭目推行了一阵气血。听见老主簿轻轻敲门,才起身出了书房,朝门外人影笑着一拱手:“连将军,有劳了。”

    在王府住了这些日子,云琅已有些天没能见到连胜。

    王府不小,玄铁卫四处巡逻,他与萧朔大多时候却都在书房。要碰不上,其实也不算太难做到。

    云琅这次准备得充分,大略易了容貌。走在汴梁的青石街道上,余光扫过身旁沉默如铁的玄铁卫统领,终归无奈:“连大哥。”

    连胜应声驻足,静了片刻:“少侯爷吩咐。”

    云琅哑然:“连大哥还生我的气。”

    “少侯爷。”连胜皱紧眉:“我并非――”

    “并非生我的气?”云琅一本正经地猜,“那就是还见我心烦,想让我老实点儿,别老到处蹦q……”

    “不是……”

    连胜从来争不过他,咬了咬牙,低声道:“当初之事,连胜有眼无珠。”

    云琅抬了下眸,没说话,不动声色往前走。

    “当年在陈桥大营,有奸人鼓动,叫殿前司替……先王请命。”

    连胜攥紧了拳:“是我蒙昧,竟未看出兵出陈桥,形同哗变逼宫。”

    “少侯爷相劝不成、阻拦不住,才令朔方军硬围了禁军营。若是那时便叫我们没头没脑冲出去,但凡有心人借题发挥,谋反罪名尽数坐实。不止端王府难以平反,阖府上下,就连世子也性命难保。”

    “后来……少侯爷在刑场,实在走投无路,才终于牵扯王府。”

    连胜低声:“我奉命带少侯爷回府,却又因陈年旧怨,一再为难。”

    云琅笑了笑,停在路边,摸出几个铜板,自卖磨喝乐的摊子上买了一对格外讨喜的小泥人。

    连胜随他停下,静等着云琅自摊边回来,才又跟在了他侧后半步。

    云琅将泥人揣在怀里,仔细收好,继续寻摸着街道两旁的摊位。

    “好坏不分,是非不明。”

    连胜走了一段,哑声道:“当年便险些害了先王爷与世子,如今又做出这等负义行径,如何还有颜面见王爷和少侯爷……”

    云琅点点头,笑笑:“说完了?”

    连胜皱紧眉,闭上嘴。

    云琅站定了看着他,缓声问:“想说的都说了,可觉得好受些?”

    连胜微怔:“什么――”

    “萧小王爷定然从不听这些。”

    云琅都不用猜:“但凡说了,便要用‘前尘过往、多说无益’打断了,不准再提。”

    连胜错愕半晌,低了头苦笑。

    云琅好奇:“猜错了?”

    连胜摇摇头:“少侯爷果然……与王爷相交至深。”

    “至深个兔子腿。”云琅提这个就生气,“成天就知道训我,没趣得很。”

    连胜不明就里,不敢多置喙,沉默着闭了嘴。

    “萧朔的脾气,他不愿说的事,就是真不放在心上了。”

    云琅压了压对萧小王爷的怨气,收敛心神,回了正题:“可在旁人看来,有些话不说开,就总在心里积着,越积隔阂越深。”

    云琅看着连胜,慢慢道:“将军总是回避王爷,是否其实也是因为……在心里隐约觉得,王爷仍因为此事介怀?”

    连胜心头微滞,一时说不出话,连羞带愧咬牙低头。

    “人之常情,没什么的。”

    云琅摆了下手:“他向来不会好好说话,这几年没有我在身边替他解释,能懂的就更没几个了。”

    “过往之事历历在目,在谁心头都是一把刀。”云琅缓着语气,边走边道,“可人得往前走,得带着故人的份走。将来见了故人,也好有个妥当交代。”

    云琅抬头,朝他笑笑:“还有……我回府时,连将军帮我砍了那副木枷。后来刺客上门,连将军又带人来救我的命。于情于理,我早该道谢。”

    连胜哑声:“少侯爷再说谢,是要折死末将。”

    “我不打算说。”

    云琅神色从容:“毕竟当年我替王府奔走,也没得来连将军一句谢。”

    连胜愣了下:“末将――”

    “现在归账。”云琅淡淡道,“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连胜怔忡半晌,忽然明白了云琅是在做什么,立在原地,没说得出话。

    云琅大笔一挥勾销了旧账,负着手,抬头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