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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生-第7章

    brandchapter7「人生从来不易」

    自由军的队伍已经距离王都越来越近了。

    多年来宪兵团的腐败、墙内武装的松懈、加上皮克西斯下令驻扎兵团不准干涉,黄沙谷血战后自由军迅速休整过来,而后,军团以摧枯拉朽之势北上进兵,所到之处无不望风归降,847年3月,自由军攻克天使城,天使城已经是希娜之壁最后一道关口,这个繁华如梦的可以称为「大都市」的热闹城镇成了自由军休养生息的新据点。

    利威尔向埃尔文承诺的六个月之期,眼看也要见底了。

    “我不会放你走的。”嘉德妮娅和那个始终背负着自由之翼的长官肩并肩站在城堡的露台上,迎面吹来夹杂着运河水汽的潮湿的风,将她散落于肩的黑色长发微微撩动。

    “我没说要走。”利威尔的眼神里蓄着接连血战后的云淡风轻,“再说了,有你的调令,埃尔文也不会千里迢迢跑来要人。”

    “我是说---”她突然顿了顿,“我知道,你已经做好了觉悟追随他,把命悬在刀口上也要去壁外调查,你也许会担心你会错过什么,不过我向你保证,你就算去了,也调查不出什么,事实上,不到850年,你们几乎什么也得不到。”

    “你还知道多少?”利威尔转身,“你早该把你知道的那些东西全部吐出来,先前我信不过你,不过如今,就算我依旧懂不了你,倒是觉得你讲得那些荒诞预言还有那么一丝可信。”

    “呵呵,”她突然笑了,毫无征兆,那笑容就如同四月的梨花般绽放在她的面颊上,就如同她在和谁打情骂俏---利威尔一个冷不防让这笑容触到了心尖上,他的目光分明一躲,他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回到那张冷面孔里。

    “利威尔,你猜我在想什么?”,她戏谑地抱起手臂来,“我在想---我若成了战犯,到头来也不能还你们一个自由民主的共和国,那我可不可以再凭着这【荒诞的预言】,从你们调查兵团再捡回一条命来?”

    “嘁,”他别过脸去,“又说什么胡话。”

    她依旧不依不饶,亮晶晶如小鹿般灵活的眼眸贴近,利威尔心中一颤,他不会明白,这个久经沙场的女人为什么还会拥有这样天真澄澈的眼神,嘉德妮娅突然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扯了扯他的脸颊,“呐,利威尔,我早就知道你是个这样的人,我还就喜欢你这副为了梦想奋不顾身的模样,放心吧,你以为自从离开庞贝古城后,我也像你一样大战前都扔了遗书笺?我每一张都有好好写,等到哪天我真的不行了,那几页纸就是留给你的遗物---我所知道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全部情报,都在未来。”

    他的胸腔又开始痛,她越是笑得没心没肺他越是心疼,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奋不顾身的女人---为什么有这种恨不得要把自己撕碎点燃也要去温暖这个世界的女人,这真是一个脆弱到一种程度的女人,她定是又被他这三个月来陪她冲锋陷阵给深深地打动了,感动到忘了之前那么多不快,还答应把她最后所知道的一切都留给他。

    可是在这里谁又曾真心对过她。

    利威尔不会懂,她属于21世纪的华夏、她是有格局有思想有胸襟的读书人、她是自由如风的灵魂,这种女人明白自己的信仰究竟是什么,她不会轻易动摇自己的善良与梦想,她可以把这个时代的生死存亡当成包袱扛在自己娇弱的双肩上,她也担得起!---她就是这样的人,从始至终都是。

    即便是没有人能懂。

    他没有动,也没有对她说过一丝柔软的话,可他却任她抱住,把脸颊埋入自己的脖颈。

    可他也没有回应什么,从来没有,即便是也没有拒绝这份依赖,他们之间始终没有真正地发生过什么,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人后的港湾,出了这份怀抱,所有人都要依赖她。

    唯有他不是。

    ————————

    风日晴和,自由军少见的停军修整,汤姆克劳斯大块头带着自己的部下兄弟在克林顿大街的和平饭店大快朵颐,嘉德妮娅则一直在昏昏沉沉地补觉,佩特拉跟在利威尔身后去运河边的集市上采购那些压根就用不到的清洁用品,途中遇到个明目张胆的站街女,还对这个年轻的军官抛来谄媚又勾引的目光,引得佩特拉一阵反胃,赶紧翻了个白眼,跟紧了她家敬爱的兵长。

    托尔就如一团烂泥般在地毯上挣扎,他的五官狰狞地扭曲在一起、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落,他的金发完全湿透了,又死死地咬住嘴唇,生怕自己叫出声来——

    面前的红木椅子上,塞尔提依旧是白衣素裙,居高临下,冷冷地望着他。

    “怎么?不想要了?”

    “要---”

    托尔的声音已经弱得几乎听不到,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病弱的苍白,手臂上是十几处青黑色的针眼,塞尔提一声冷笑,她款款起身,灰白色的小皮鞋踏上了那个少年的胸口,又挪到了他的面颊上,托尔费力地聚焦失神的眼睛,那个女人俯下身子,她的声音很轻,却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命令———

    “既然想要,为什么不听话?”

    她的鞋尖在他青白色的面颊上不断摩擦,托尔此时已经虚弱到几乎发不出声音,塞尔提看了看窗外被风吹过的叶子,又低下头来,看了看这个只剩下喘息的少年。

    “托尔啊,我告诉过你,只有听我的话,药才能给你。”她叹了一口气,“可你呢?我交代给你的事情你又完成了几件?你以为你还是嘉德妮娅的人么?哦亲爱的,你以为如果那尊敬的上校知道自己的贴身助理是个瘾君子,她还会要你么?”

    “呜---你---你害的我!”

    托尔艰难地拼凑出这几个字符,那个女人突然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我的好孩子,这药就摆在那里、你找我来用药,又是你自己上的瘾---哦,我知道了,你是想拒绝用药了,那好的,我这就走---”

    “你别走---”托尔使劲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她的脚踝,他的眼睛浮肿着,嘴角溢着白沫,脸上早已泪痕交错,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早已没了尊严,塞尔提回身,“哦?你说什么?那你求我呀---你总要认个错什么的吧——”

    托尔的汗水混着泪水湿透了一大片墨绿色的地毯,他长跪在地,他感到自己最后的骨气一分不剩地离他而去,那个女人依旧是一脸清纯学生般的娇憨,注射器的针头再一次刺进自己的皮肤,他长长一叹,知道自己踏进了再也逃不出的监牢。

    没有谁的人生有“容易”二字可言。

    ————————

    酒席散了已经是晚上,利威尔一向不胜酒力,离场的时候也有些微醺,好在有佩特拉贴心又及时地为他奉上醒酒茶,否则明日醒来,他又要头痛。

    “哦---多漂亮!”汤姆明显喝多了,回程的马车上就开始喋喋不休,佩特拉皱了皱眉头,往利威尔身边凑了凑。

    “管不住自己舌头了么?”利威尔依旧唇舌如刀剑,汤姆却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哥们,对不住了,怕是吓住了这妹妹,我是说,唉,你也别误会了兄弟我,这姑娘长得真像是我妹妹呐——”

    “你真是够了!”杰瑞凿了凿那大块头的脑瓜,无奈地耸耸肩,“见谁都说长得像你那妹妹!傻大个子!别凭着自己喝了两口猫尿又撒泼,在利威尔兵长面前咱可丢不起脸!”

    “嘿嘿,是、是!”汤姆红着脸傻笑,“利威尔兵长可是贵人、咱们自由军的大贵人!唉,你说,要是早两年,我准把我妹妹许给兵长您!别看您矮,可是怎么看怎么靠得住啊——”

    “你胡说些什么啊——快住口!”杰瑞急了一脸汗,赶紧去堵他的嘴,利威尔却只当没听见,偏过脸去欣赏夜晚运河的美景,佩特拉着实吃了一惊,却看见利威尔没说什么,也暗自捏了一把汗——唯独那个傻大个子还不停嘴,先从那妹妹小时候多么喜欢吃焦糖苹果讲到她长大之后有多窈窕出众,而后突然又呜呜地抹起了眼泪,不多时又像打了鸡血一样开了嗓子,嘴里吼着什么自由万岁、平等万岁,又高唱起来自由军的进行曲,把杰瑞急得团团转,佩特拉起先还在意,后来就不管了,装作什么也没看见那样。

    下车后,汤姆被部下搀扶着摇摇晃晃哼着进行曲进了古堡,利威尔正要进门,却被杰瑞拦住了。

    “利威尔兵长,今天真是对不住了。”

    “无妨,不过是他浑身臭了些,”利威尔没打算计较,“你若关心他,就该盯着他多洗澡,别整天闻起来就像大便一样。”

    “兵长---”佩特拉想要提醒,可是已经晚了,好在杰瑞也是个神经大条,“哈,这事好办,只是容我再为那个大个子今天的事态辩解一二,小姑娘,你别误会,他并不是个浪子,他也是个可怜人——从小就和妹妹相依为命,起先自己在王都码头上做工、妹妹给贵族家做帮手,日子也能说的去——”

    利威尔点了根烟,心理划过一丝不屑,这也叫可怜么?

    “可谁知道——”杰瑞眼圈有些红了,“谁知道休谟一族全出了事,可怜的小妹妹才十几岁啊也没逃过,被主家牵连送进了军妓所,你说那是人待的地方么?!还不到三天人就没了!当时处理尸体的事情是我负责---唉,不提她了,一身都是伤啊!”

    利威尔突然感觉一阵心痛就那么毫无征兆地蔓延上胸口,那阴沉沉的被诅咒的过往突然间就那么浮现在眼前、他终于想起了乔伊,想起了那个真正的乔伊,自从她过世起利威尔就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心情,他一直都控制得很好,人前人后从来都没使自己崩溃过,可是当那铺天盖地的痛袭来,他却根本招架不住、就如同当你知道最重要的人消失在眼前,有的人当下哭不出来,可突然有那么有那么一天、你看到他们未完成的日记摊在桌子上、看到他们先前种下的吊兰忘记了浇水、看到了他们留下的衣物落满了灰——你方才如梦初醒,她真的不在了——

    执勤的军哨惊飞了落在梧桐上的鸟,利威尔房间的小小窗口早就熄了灯,十几个酒瓶散漫地堆在木地板上,那个平时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士官长酩酊大醉,他突然间发觉自己只剩下了回忆、那个曾经惊艳了温暖了他的少年时代的女孩,已经被供在了他心中最痛最刻骨的位置、他瘫倒在墙角,衣领处完全被酒浸透了、突然间在这黑暗中,他重重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利威尔、你混账!她生前你错过了多少次救她的机会!可是她死后呢?!你麻木、你到现在从才想起来为她痛痛快快地心碎一场、只不过那副身躯依旧在人世间游荡偏偏又给了你一种她还在的错觉!你不配她叫你大哥、你只会逃、只会盲目跟着埃尔文来麻痹自己!连汤姆那个憨憨傻傻的大块头都比你强上百倍!他至少会冲冠一怒、会心心念念着给自己最重要的人报仇、而你呢?!害死乔伊的人还在王都安之若素、你只知道逃!你不配———

    他早已习惯了一次次失去,一次次任凭他人把自己最珍惜的东西夺走,他直至如今方才想起为乔伊痛痛快快地酣醉一场,他也会痛,痛不欲生的那种痛———

    ————————

    城堡露台上,嘉德妮娅兴奋地有些过了头,新发明好的天文望远镜刚刚组装成功,她晶亮的眸子里映出漫天的璀璨星斗,与亚历山大待在一起的时光是她少见的轻松的时刻,这些日子里自从她在庞贝古城对着利威尔互相吐露了一通,她的心思明显轻松了不少,倒像是放下了生死之类的牵绊,对当下莫名其妙地珍惜了起来。

    “来,披上。”

    亚历山大绅士地为那个娇小的女人披上一件厚厚的大衣,嘉德妮娅穿着便装,薄施粉黛,举手投足之处皆是风情,她大大方方地受了这个披衣礼,还给那个公子一个温温柔柔的笑。

    他的脸有些微红了。

    “你看,那个,中间三颗,两边各两颗的,就是猎户座!”

    她兴奋地拉过他来,亚历山大学着她那样闭起一只眼睛,那星河突然变得很清晰,就仿佛近在咫尺。

    “只可惜呀---”她微微有些落寞,“只可惜在我的家乡那里,不用这望远镜就可以看得到那猎户座---尤其是冬天,一抬头就望得到呢!”

    “你的家乡?”亚历山大回身,“你是指玛丽亚之壁那里吗?我从未去过那里,那里是离星星那么近的地方吗?”

    他很温柔,可她还是有些空落落地摇头,“罢了,不提这个,”她仿佛突然失去了观星的兴趣,“地窖里还存储着不少前代王时期的好酒,走,再去喝点!”

    亚历山大小心翼翼地跟上那个突然间有些颓然的身影,殊不知他在身后微微握紧了拳,他心疼她——他知道她是谁,她是那个死里逃生的乔伊、那个休谟一族所剩下的最后的一个人、那个他年少时梦里的姑娘——

    当年的维多利亚晚宴,他第一眼看到十六岁的乔伊,就为她深深着迷,可她是马文的女人、她注定不属于他——他也随父亲受邀去参加乔伊的婚礼,那是她最美的时刻,他曾一度怀疑壁画中的天使就是照着她的模样画出来的,后来休谟一族落难,他想伸手,可被自己的父亲拦住了。

    “你想过苏特一族的安危没有?!那个女人没救了、那整个家族都没救了!你还想引火烧身、引得自己一族为她陪葬吗?!”

    他终是什么都做不到。

    他是风光的贵公子,可他救不了自己心中那个美丽的梦,在他被父亲禁足结束以后,乔伊的墓碑已经矗立在了红花岭国罪公墓里。

    他也曾堕落、为这深深的无力感堕落得昏天黑地,他身上有自以为是的尊严与血性,他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逃脱不了这种拷问、可谁知,王都晚宴,他们重逢了。

    她已经染了干脆利落的黑发,别人都说她叫嘉德妮娅,可唯有他懂,他认得那双眼睛,那就是乔伊!他悄无声色地陪着她演着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戏,他知道,这次他逃不过了。

    夜已经深了,嘉德妮娅举起酒杯,她笑语盈盈,“分队长,这酒再不喝尽,等到时候上了沙场,可没这良辰了哦!”

    “好,”亚历山大温柔依旧,“你喝多少,我便陪你喝多少——”

    她笑了,似乎在喃喃自语,“这一杯,敬自由!”

    美酒一饮而尽,亚历山大瞅见她仰起头时白皙如玉的脖颈,有些失了神,他赶紧移开了目光,托尔继续给上校斟满,人人都以为她会说,【这杯敬民主】之类的话,可她却没有,嘉德妮娅看着那高脚杯中一片酒红色的浪漫,突然高高地举起那酒杯,没人清楚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只见她似乎带着笑开了口——“这一杯、敬死亡!”

    烛光突然间一闪,窗外的风声渐渐紧了起来。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

    塞尔提把一个信封从门缝里撇进杰瑞的卧室后,便理了理衣服回了房间,刚刚点上灯,那个突然浮现在黑暗里的身影吓了她一大跳。

    她从没见过利威尔以一个如此颓唐的姿态出现在谁的面前,他浑身都是酒气,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利威尔兵长,”她镇定地关好房门,“别来无恙,只要你不嫌我这里小就好。”

    “闭嘴,少那么多废话——”大黄花梨木椅子上的士官长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他突然抬眼,“喂,女巫,你那个故事,可以接着讲下去了。”

    “哦?”她突然一笑,“兵长这是想开了?”

    “少揣测我,”他的声线依旧冰凉,眼神里却是深深的无力感,“你给我讲下去、你还知道什么、全吐出来!一分都别想藏着——”

    “好~”她的声音似乎像是在哄一个迷路的孩童般游刃有余,她缓缓地走进,修长白皙的手指穿过那人有些潮湿的黑发,她是精明的,她的每一步都如同壁神般圣洁而充满救赎的光辉——利威尔此刻压根没有任何心情跟她撕扯,只听那人娓娓道来——

    “她的身躯只要还活着——灵魂就会永远在这世间徘徊,可是谁知道、被另一个即将坠入地狱的灵魂占据——哦,可怜的妹妹,她无家可归——”

    “可还是有办法!这本就是属于她的身体,属于她的人生、她怎么会不想着回来呢?她在水中离开了□□、终将在水中回归!让那个女人、那个本该长眠的亡者再回到水中去——水神会将那陌生的灵魂驱逐!水神会引导可怜的妹妹回到自己的身躯——”

    “她会回来的、一定会的!因为人世间还有人在等她、在期盼着她的回归!”

    在这疯疯癫癫几乎摸不着头脑的故事中,利威尔终于受不住酒劲的折磨,昏昏沉沉地合上了沉重的眼皮、温柔的月光洒进这件狭小的卧房,塞尔提将他扶上小床,又轻轻地帮他盖好被子,她卧在一侧,将额头轻轻地贴近那个士官长毫不设防的侧颜。

    “可怜的娼妓之子——”她在喃喃低语,眼角有泪珠滚落,“多么痛的人生、又是多么痛的抉择、多么脆弱的人性,哦——嘉德妮娅,你看你苦心经营的一切,有哪个是真正属于你?”

    她缩紧了身子,“睡吧——在梦里你还会再见到她、在梦里你会下定决心换她回来的——”

    夜空很静,利威尔的睡颜再不似当年在芳汀堡时那般安然,宿醉的嘉德妮娅躺在自己孤单的大床上,忽然感到一阵透骨的冰凉——她下意识裹紧了被子抱紧了自己,站岗的士兵有个忍不住在窃窃低语,这夜很凉,没人注意到从杰瑞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人生从来就没有容易二字。

    tbc

    作者有话要说:别打我,,作者真的没有精分,这是个框架很大的故事,往后会越来越虐---

    ☆、新生-第8章

    brandchapter8「心形的秘密」

    天使城的樱花都开了。

    而嘉德妮娅的心情一如既往地好。

    利威尔从来不会明白,他那句「我到这里来不是因为乔伊」究竟给嘉德上校带来了多少救赎———她仿佛一瞬间在情感上满足了什么,好像是所做的一切得到了一个鲜明的意义,她几乎都要心满意足了———反正,她终于被一个最难以攻克的人,艰难地承认了。

    王城那边暂无消息,嘉德妮娅除了停军休整,就是轰轰烈烈地开始有些贪恋起了当下,她看到克林顿大街上的礼服铺子做工考究,便去亲自挑了一身浅灰色的燕尾服,装进深蓝色天鹅绒的礼盒里,郑重其事地交到托尔手上。

    “十七岁就已经算是个大人了,”她的手里捧着新泡好的玫瑰花茶,笑语盈盈地靠在挂着白色窗纱的窗台边上,“你可以去酒馆,也可以去参加个什么交际舞会,当然,工作时间还是不许偷懒。”

    托尔手上捧着那份沉甸甸的礼物,呆立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啊?”她笑道,“不过,臭小子,你该不会背着我晚上偷偷出去嗨皮了吧?看你这黑眼圈啊———到底是年轻人不知道惜命,都贪图个醉生梦死的,你说是吧,利威尔?”

    “嘁,年纪轻轻的,有几个靠得住的?”利威尔毫不客气地教训他,“小鬼,你不会真纵欲过度了吧?我可提醒你,别仗着自己有力气就自己先掏空了自己,以后的日子有你娶妻生子的时候,那时再后悔不行了,可谁也救不了你!”

    “哎呀呀,利威尔,当着孩子的面你可别扯这些———”嘉德妮娅笑着依偎了一下他,“我们托尔正经着呢!哪像是您万花丛中过了那么多遍———”

    托尔缓缓退出上校的办公室,嘉德妮娅这段时间心情好,这种打趣已经听得他见怪不怪,他也是最了解那两位之间究竟有多少暧昧关系的人,清早的阳光还没有什么温度,少年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渐行渐远。

    他那时还小,还尚未清楚,自己早就已经无药可医,无可回头。

    ——————

    天使城即便已经易主,还是繁华得如同以往一样。

    最拥挤地段的小酒馆,多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行路人,沙威蓄了满脸的络腮胡子以躲避自由军的城检,他此次亲自潜入这个新沦陷的城池,说白了,是想游说天使城已经投降的市长再度反水。

    无巧不成书。

    嘉德妮娅换上了墨绿色的棉质连衣裙,把黑发烫成贵妇模样的一头卷,要进行着一种类似于「微服私访」的散心活动,她见托尔身子有些发虚,便准了他休息,只带了利威尔做近卫,又让杰瑞带着便服远远守着,这才放心地踏上了熙熙攘攘的街道。

    太久了,她已经记不清上次逛街是什么时候了。

    上校身材娇小,挽着同样身着便服的利威尔倒是挺般配,利威尔的手臂有些僵硬,脸上的表情从来都是一团冷清,两人穿过人群的时候因为颜值过于鲜艳还是吸引了不少回头率,这让上校有些局促,不过好在,似乎没有人怀疑什么。

    运河的河滩上是热热闹闹的集市,嘉德妮娅挑了个木质长椅,先掸了掸灰,才如释重负地坐下。

    真好,河滩上有群小孩正在开开心心地放着风筝,时不时有雪白的鸽子落下,啄食着砖缝里的面包屑。

    “利威尔,你怎么不说话?”

    “你又不问话,我还能与你闲扯什么?”

    利威尔一直没看她,事实上他真的不敢看她——那个女人白皙的肤色在温柔的阳光下似乎要发出光来,她今天又涂抹着砖色的红唇,他怕他看久了,自己的心都会烧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一颦一笑里的风情代表着一种名为「肉|欲」的危险品么?

    “唉,总是这样,”她撅了撅嘴,“得亏我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计较,呐,利威尔,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有多久没这样在街上晃荡过了,你可不知道我大学那会儿多喜欢逛街啊,连我男朋友都被累得走不动路了我还能雄赳赳气昂昂……”

    他皱了皱眉头,这个女人在表达什么?

    任她扯了一会儿,不多时她又自己住了嘴,利威尔一直抱着手臂,以军人整齐的姿态毫不松懈半分,忽然「砰」得一声响动让他差点拔枪,定睛一看,原来是卖爆米花的老头刚刚又出炉了一炉新鲜的脏兮兮的零食。

    她的眼神却拔不走了。

    “喂,你干什么去?”

    “我去买点儿尝尝———哎你别拦着我啊,我知道你嫌脏,可你也得理解我馋不是?!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可喜欢吃这种东西了,越甜越好———”

    拉不住她,利威尔眼看着她把那一包粘着些许炉灰的爆大米粒,一把一把抓着往嘴里送。

    “注意吃相,你最近是放得太开了吧!”

    “来,你也尝尝吧!”她欢天喜地地捏了几颗送到那个一脸嫌弃的士官长嘴边,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孩子,利威尔最终还是背过身去,暗暗里却握紧了拳。

    “切,不吃拉倒———”她懒洋洋地拉长了尾音,“利威尔,你可真别扭。”

    “呵呵,你可真不嫌肮脏。”利威尔回身,“我是怕你中了毒又要昏倒,给了那些人要你命的机会,你现在的头已经升值到一万金币了,比个庄园还贵了。”

    “我去,我头有那么值钱?”她终于停下了吞咽,“利威尔,到时候我要是不行了,我批准你拿我的头的去换赏金,你留下一些,剩下的,给调查兵团充个军费什么的吧,别怪我说你,你们军团也太穷了些。”

    “不准你胡说———”他突然较起了真,她先是一愣,继而噗嗤笑了出来,“好好好———我不胡说!我可是壁神在世、天选之女!我还得还给你们一个共和国咧!”

    ……

    利威尔被她气得不行,冷静下来一想,莫非自己呆在自由军那么久,已经被那所谓的「自由」「民主」荼毒太深?还未等他分析个出来个所以然,那女人突然蹲下身子,把手中的大米粒撒在地上,咕咕咕地召唤饥饿的鸽子。

    嘁,孩子气。

    黑发都要垂到地面上了,可她还是饶有兴趣地盯着鸽子啄食,袋子里的爆米花还剩不少,她尽数捏出来,在地上排出了个奇怪的形状。

    上头像屁股,下头尖尖的,她在画什么抽象画?

    “喂,你那么有雅兴?别放飞起来没完没了的———”

    “哎呀,你别管,利威尔,你快看,你猜我在画什么?!”

    利威尔又瞄了一眼。

    “好好的画什么屁股?注意影响,你怎么说也是个军官。”

    “哈哈哈哈哈哈———”她突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兵长大人呐!您也不好好看看,屁股下面还留个尖做什么———你莫非是想笑死我然后继承我的头哈哈哈哈哈哈———”

    “嘁,疯子。”利威尔脸黑了,便不想理她,谁料那女人却不依不饶地直起身子,“啊,别生气嘛、我只是开个玩笑!科普一下,这叫做「心形」啦,是我们那里特别常见的一个图形!这是爱情的形状———那天我若给你画一颗心,也就代表着我在说「我爱你」啦!”

    他的心终于彻底烧了起来。

    不一会儿,那个爱情的形状就已经被赶来的鸽群啄食殆尽,却不幸地地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迎着四月的风,他终于感到那个形状着实有种火辣辣的热情——就这么,他又忽然对嘉德妮娅的家乡产生了一丝好奇,那究竟是一个怎样丰满的国度?

    运河上扬起了一片片风帆,又一批客人远行了。

    ——————

    这一天风和日丽,自由军的驻扎城堡明明该是生气蓬勃的军休,托尔的小房间却紧闭着帘子,人们都晓得嘉德妮娅的贴身助理今日不值班,却不知道他此刻正待在怎样的炼狱里。

    塞尔提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少年在这一小针管液体的作用下慢慢恢复精力,他浑身都被汗湿透了,喉珠在微微滚动,看脸上的表情还以为是刚刚跟谁结束了一场酣畅淋漓的交欢,塞尔提的嘴边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她伸出脚,抵在了少年虚弱的胸口上。

    “被稀释过的浓度感觉怎样?”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仿佛在面对待宰的羔羊,“小鬼,我可要感谢你,在你身上我重新找回了自己调配药剂的自信,你不说我也看出来了,这点儿浓度能使得你不至于毒瘾大发昏天黑地,又能把那股子兴致与药物渴望生动地调起来,哦——不瞒你说,我感觉我比我那可怜的姐姐还要天才。”

    “你可真卑鄙。”托尔漂亮的蓝眼睛已经无奈如一潭死水。

    “呵呵,真让你说对了。”她在笑,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拧起他的面颊,“那你就去散布啊——你去告诉你的上校、告诉外面所有人,说我塞尔提-佐耶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个无可救药的叛徒、瘾君子,说啊,要不要我去帮你打开门?我可爱的美少年?!”

    托尔没有答话,一双眼睛里是阴沉沉的死寂,仿佛再也经不起什么波澜。

    “还是太年轻啊。”

    良久,塞尔提忽然又在自言自语,“你说这样让我怎样能信得过你——毕竟我还有件天大的事想要托付给你,并且由衷地不希望你搞砸它。”

    托尔在一下一下地喘息着,药物的浓度不够,他对注射的渴望又慢慢被调动了起来,他开始有些发颤,塞尔提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尊严感,她突然间想到了一个能把这个人彻底踩碎进泥里的好办法。

    “穿好衣服,把自己收拾利落了,一个小时候我会在奥罗姆街道的地下酒馆等你。”塞尔提起身推门,“哦,或者是你打算在这地毯上永远睡下去么?”

    木门被砰的一声关紧,空气里漂浮着一团看不见的尘埃和看得见的阴霾。

    怎么办,他不能说破——他绝对不能让嘉德妮娅知道这垃圾般的自己、她是那么一个骄傲又雷厉风行的人,她也好,利威尔也好都不会允许有这样的自己苟延残喘在自由军里!他必须跟着他们攻进王都,以这最后一丝脸面,去好好报仇——

    那个深蓝色天鹅绒盒子以及里面的礼物,被他好好地藏在柜子里,少年往那个方向看去一眼,随即向得到某种信号般坚定地站起身子——他做得到、他一定能做得到!

    ————————

    【心形】真是一个神奇的又具有万般煽动性的图案。

    至少让此刻的利威尔觉得无比别扭——他见过动物的心脏都长什么样子,跟这个带着屁股和尖尖的别扭形状并没有一丝相似之处,可是他又莫名其妙觉得很像,尽管被嘉德妮娅强行带来一个公开庭审的现场来凑热闹,利威尔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椅上一遍遍画熟了那个别扭的图案——左边一半,右边一半,越来越熟练,嗯,这样感觉倒是顺眼了些。

    “原告女士,请自重——被告,也就是您的先生亨利先生只是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或者是连错误也称不上,您如此大费周章只不过因为他对您不小心动了手,恕我直言,太太,这种事情您闹到大法官这里简直就是浪费审案资源也是浪费时间,不得不说,您或许不明白作为一位优秀的女人该有的美德在哪里。”

    被告席上的辩护律师西装笔挺,举手投足间都显得神采奕奕,而原告席上压根就没有律师——不过是一个眼眶子乌青的少妇自己在那里为自己进行着艰难地争辩。

    “我要同他结束婚姻关系。”

    终于,她面无表情地吐出这句话,结束了自己的全部发言,最后一句话一出几乎是全场哗然,连并不算老的法官脸上也能明显看出一份讥讽来,看台上一片嘲笑,“这女人怕是脑子不太好了——”“就是就是,她也不想想,这是她该拥有的权利么?”

    “所以说——亨利太太,您如此费尽心思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大众看这份笑话么?”律师的得意根本就掩盖不住,“法官先生,我想您也看到了,亨利太太完全忘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本分在哪里!”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

    一声洪亮的女声,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向看客席,还没等利威尔开始拦,嘉德妮娅已经扯开了嗓子骂了开了,“奶奶|的!老娘好不容易心情好逮了个机会逛街,没成想来旁听这么个狗屁庭审、真是比踩了狗屎还倒霉!你!你少看别人,我指的就是你!我他|妈问你,老娘辛辛苦苦写的《人权宣言》,你是不是一遍也没看?!”

    “哪——哪里又冒出个疯女人来!”大法官正要敲木槌,忽而看清楚了那女人的长相,乖乖!这不是嘉德妮娅上校还能是谁?!她旁边那个已经掏枪的矮子,不是利威尔还能是谁?!可怜的法官惊得手一抖,自己咬了自己的舌头。

    看到情况有变,杰瑞分队长早已带着部从踏进了庭审现场,显然有些路人甲乙丙还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杰瑞拱拱手,“上校,有何吩咐?”

    嘉德妮娅的步伐从容而稳重,她缓缓走向被告方那个已经目瞪口呆的辩护律师,忽而又停步,在大法官的座椅前站定了。

    “我说——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们这些吃瓜群众。”她的细眉微微扬起,一只手扶在了审判桌上,“你们若是这么看不起女人,干嘛还要指望着女人给你们生孩子顾家?!生你们养你们的娘不是女人么?!没了女人你们是要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么?!”

    气氛已经凝固到了冰点,所有的人都低头不敢动弹分毫,嘉德妮娅瞅了一眼那个可怜的亨利太太,又看到利威尔就那么盯着她,一眼万年。

    “杰瑞。”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