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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澜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

    明明在床上躺了一夜,可他却觉得整个人愈发疲惫,与其说睡了一夜,不如说他用整个晚上的时间把经过的一切重新梳理了一遍。

    顾云尧见他虽醒来,但整个人依旧沉默不言,不由上了火气,一把揪住程澜衣领:“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只管说出来,如今这副凄凄惨惨的样子,到底是做给谁看?”

    程澜掀开眼皮,淡淡看了顾云尧一眼,苦涩地勾了勾唇角:“阿尧,有酒吗?陪我喝一杯?”

    顾云尧静静瞧了程澜半晌,原来这家伙还愿意唤自己“阿尧”。呵,看来事情还没那么糟。

    “等着。”顾云尧转身出门,不多时便提了两坛酒回来,“你想喝我就陪你喝!”

    说着,将酒坛往桌上一摆,二人对桌坐下,也没有多话,像是早就看穿对方心思般,一杯接一杯喝着,只等对方先开口。

    “皇后是怎么知道前线情况的?”当喝到第九杯时,程澜蓦然开口。

    顾云尧执杯的手顿了顿,他自然知道程澜想问什么。前线排兵布阵,若是没有内奸将消息传回京城,皇后怎会那么恰逢其时地催动蛊虫?南疆傀儡军又怎会知道有埋伏,进而从外围包抄,使南境大军一败涂地?

    “是如玉,他也是皇后的人。”顾云尧的声音静如深水。

    程澜眸光一敛,静默半晌,忽而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我这身边还真是藏龙卧虎。”

    顾云尧知道他心里难受,又道:“如玉他虽听命于皇后,但南境兵败并不是他本意,那孩子他……其实并不想伤害你。这次我从南疆地宫把你救出来,也是如玉帮的忙。”

    程澜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眸中尽显颓然,“我如今是大宣的罪人,遭万人唾骂。削王位,失兵权,现在的我还能做什么?十万边境将士,哪一个不是因我而死?南境亲信,哪一个不是死于我的剑下?还有项英……我答应过他,要亲自为他主持婚事的……这一条条人命虽不是出自我本意,但又怎能说与我毫无干系?”

    程澜陡生悲愤,一坛酒转而见了底。

    顾云尧见状,一把夺过他的酒杯,疾声厉色道:“现在这些都已经发生了,你在这自怨自艾又有什么用!既然这不是你的错,又何必拿它来惩罚自己?南境将士到底是因什么而死,你难道不清楚吗?该死的是那些刽子手,是那个自以为操控一切的上位者,是南疆那些冰冷的傀儡军和屠刀。你如果心中还有一点血性,就该想着如何为死去的将士报仇,而不是在这里用酒来麻醉自己!”

    顾云尧的一番话犹如晴空惊雷,一声声打在程澜头顶。

    “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若是有一天正邪颠倒,他会一把火烧了那些魑魅魍魉。”顾云尧缓下神色,重新将酒杯递过,斟满了酒,“不知道如今这话还做不做数?”

    程澜看着杯中澄澈的酒水,宛如自己凄凉的心境。

    “可如今我已不是我了!”程澜满目怆然,“阿尧,我什么都没了!”

    “你还有我!”顾云尧定定道,声音虽不大,可却字字铿锵有力。

    程澜被这句话激得一震。

    是啊,他还有阿尧。这个他生平最想保护的人如今正竭力唤醒自己,他又怎能轻易倒下?

    如今已到绝境,难道就要听天由命?不!绝不!即便胜算渺茫,他也要绝地反击,就算为了阿尧,他也要博上一博!

    “呵”,程澜倏尔一笑,随手打开了另一个酒坛,“你说的对,那些该死的人还没有下地狱,我又怎能自暴自弃。再说有阿尧在,我说过的话当然作数。”

    顾云尧有些怔愣:“你……想通了?”

    程澜举杯一饮而尽,眸中的光华一如往昔,“阿尧骂醒了我,我如今这副模样还真是可笑,我都有些看不起自己了。”

    霎那间,眼前人的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笑意,似是自信张扬,可又内敛低调。顾云尧有些恍惚,以前的那个程澜好像真的回来了。

    “我哪有骂你……”顾云尧低声喃喃。

    程澜舒朗一笑,“是,不是骂醒,是点醒了我。既然已入穷巷,就该早些调头才是。这两日我糊里糊涂的,差点把正事耽搁了,现在是该重新谋划一下。”

    顾云尧水眸轻眨,默默舒了口气,“这样就好……”他可真怕他一直颓废下去。

    在客栈待了两日后,程澜也对京中的情况清楚了大概。

    朝廷割让云州五城,表面上平息了事端,可南疆并未撤兵,仍旧在边境蠢蠢欲动。新任太子监国,可朝政大权却把持在中宫手中。酒楼茶肆间,一旦提起南疆这场祸事,全都把矛头指向了程澜。

    这日午间,顾云尧三人在房中吃饭。长生谨记顾云尧的话,对于外面的那些闲言碎语,全都置之不理,可他心中到底憋闷,所以饭桌上也没什么聊天的兴致。

    程澜不喜这种沉闷的气氛,将酒杯一置,率先打开了话匣子:“我说长生,你小子怎么就这么倔呢?别人骂我两句就骂两句,我又不会少块肉,你干嘛非放在心上?”

    长生倔强地抬起脖子,“我就是听不惯那些人信口胡说,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恶意中伤别人。”

    “其实他们说的也没错,我母亲的确是南疆人,而南境失守我也确实难辞其咎。”程澜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杯盏,抬眸打量着长生,“即便这样,你也相信我吗?”

    长生怔怔地看了看程澜,毅然点头:“相信。”

    程澜看着长生一副满心决然的样子,蓦然失笑,“阿尧,你还真是收了个傻徒弟,跟你倒是有几分相似。”

    “他才不傻。”顾云尧给长生夹了道菜,又道,“倒是你,好端端地又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好好吃饭”,顾云尧对长生道,“别理他。”

    程澜敛了敛神色,随口道:“如今京中局势波云诡谲,我倒是想了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一件舆情爆发后,往往需要另一件舆情来转移注意力。皇后既与我母亲出生同族,若是我将她的身份公诸于世,阿尧猜会怎样?”

    顾云尧摇头:“世人不会相信你的。”

    “为何?世人不都喜欢看热闹吗?”

    顾云尧放下碗箸,语气平静:“当所有人都众口一词时,一旦跳出个唱反调的人,就势必会被当成异类。当人们无力改变现状,急需一个发泄口时,就会把所有罪责推到某一个人身上。流言狂欢面前,没有人在意真相。所以若是找不到一个好的契机,他们只会把你当成疯子,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

    程澜怔了怔,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提竟引得顾云尧说出这番话来,真是振聋发聩。

    “阿尧这般透彻,我真是自愧不如。”程澜感叹。

    顾云尧看了程澜一眼,又道:“人言可畏,流言可以杀死一个人,而我们身处其中,只能步步为营,伺机而动。”

    “那阿尧可有破局之法?”

    顾云尧正欲开口,忽听门外传来小二的敲门声。

    “客官,有位叫阿落的姑娘说要见顾先生。”

    阿落?顾云尧与程澜对视一眼,警惕地走到门边:“哪里来的姑娘?我们这可没有顾先生。”

    话音刚落,忽听门外传来女子清灵的声音:“我来自落羽村,顾先生是我兄长的挚交。”

    顾云尧松了口气,“既如此,那就进来吧。”

    说着,房门打开,只见阿落一身中原女子的打扮,笑吟吟地站在门外。

    “行了,你先下去吧。”打发走小二,顾云尧侧身让阿落进屋。

    “顾先生也未免太谨慎了些,我收到你的消息立即就赶过来了。”阿落一面进屋一面道。

    顾云尧查探了门外四周,确保没人跟踪后又关上了门。“京中情况特殊,我也是以防万一。”

    阿落刚转身,只见程澜坐在桌边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不由大喜:“兄长!顾先生可算把你带回来了!”

    “是啊,我家阿尧可是很能干的。”程澜挑眉,笑得云淡风轻。

    顾云尧无奈扶额,这家伙果然一点没变,三两下就现了原形。

    阿落莞尔一笑:“看来真是应了中原人的那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阿落姐姐。”长生笑着打招呼,“要不要来吃点?”

    阿落看着桌上所剩无几的饭菜,不由打趣:“你小子,下次想请姐姐吃饭就早点说,姐姐我一定会在你们开席前准时到。”

    长生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傻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对了”,阿落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我哥哥要我带给兄长的。”

    “离沧王子?”程澜有些意外,他与离沧素来没什么交情,虽说有着兄弟名分,但也不至于从南越捎信给自己。

    “虽然我也不知道哥哥在信中说了什么,但这信的确是从南越飞鸽传书而来,指明给兄长的。”

    程澜疑惑地拆开信封,将信上内容仔细看了一遍,忽然眉头舒缓,静静沉吟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