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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松楼左侧有条石子铺成的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座八角亭,修建在一块大岩石上,飞檐翘脊,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亭脚下是淙淙而过的山泉,周围花草丛生,百花争艳。

    亭中放有石桌石凳,顾长卿与宣王相对而坐,几名护卫打扮的男子则守在数丈开外的小径上。

    宣王轻摇折扇,面带关切,“公子有伤在身不宜多走动,何故来此?”

    顾长卿据实以告:“想必王爷也听说了,昨日小侯爷携叶小姐来府中探望我,见我有翠熹山庄的请帖,便邀我同行,小侯爷诚意相邀,我自不好推辞,只得应下。”

    宣王哈哈一笑,“本王这甥儿为人坦率,不羁惯了,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顾长卿淡声道:“无妨。”

    顿了片刻,宣王话头一转:“说来也巧,本王近日听到一些关于叶小姐的传闻……”

    公子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模样,“既是传闻,便当不得真。”

    “其实也算不得传闻,本王有位故交在启国临江城里亲眼见过这位叶小姐。”宣王压低音量,“据他说叶小姐曾在一家酒楼当过厨娘……巧就巧在,那家酒楼的东家姓顾,全名顾、远、之。”

    眼见公子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宣王拍拍他的肩膀温声宽慰:“公子不必担忧,本王已告诫过那人,切不可将此事张扬出去。”

    宣王缓缓勾起了唇角,端的是一副成竹之态,“如今你已是本王继子,婚事理应由本王替你打点,你看上的人,本王自会帮你得到,本王看上的东西,你也会帮本王,对吧?”

    顾长卿面色稍霁,故作不解:“可她已被圣上赐婚,王爷如何帮得了我?”

    宣王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倘若圣上成了先皇,新皇重新下一道圣旨不就行了?”

    顾长卿心道果不其然,宴承宣此人城府之深竟无一人看透!

    彼时,顾长卿尚年幼,顾远游初到顾家不久,二人发生口角继而打了起来,事后,他们被师父罚扫一个月藏卷阁。

    在藏卷阁内,顾长卿无意翻到记录各国皇室之人的卷宗,卷宗里对宴承宣的记载并不多,因为宴承宣此人只图享乐,文不成武不就,实在没什么好写的。

    之所以令顾长卿印象深刻,只因他师父在宴承宣名下留过一段批语——“势力纷华,不近者为洁,近之而不染者尤洁;智诫机巧,不知者为高,知之而不用者尤高。”

    由此可见,宴承宣并非如外人所见那般纨绔,恰恰相反,他是师父笔下那种“尤洁”、“尤高”之人。顾长卿一直想不明白,宴承宣原本是个不为权势名利所动之人,如今为何要走上弑君篡位这条路?若想坐上帝位,以宴承宣的才智,当年便可一试,何以等到今时今日?

    更何况圣上是宴承宣一母同胞的兄弟,待他素来不薄,从独独让他留京这点便可看出,可宴承宣却想弑君杀兄——

    这厢宣王已失去耐心,“唰”地收起折扇,打断顾长卿的沉思:“公子考虑得如何?”

    与虎谋皮,焉有其利?可他如今有得选吗?顾长卿抬起头,迎向宣王的目光,“但凭王爷吩咐。”

    “好!”宣王又“唰”地打开折扇,笑逐颜开,“本王最喜欢与公子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

    “不知王爷需要我做什么?”

    “不急不急,公子只需将人手安排到位,届时听我调遣即可。”

    顾长卿却面露焦急,“可他们婚期已近——”

    宣王站起身拍拍他肩膀,笑着保证:“公子大可放心,这婚,结不成。”

    待宣王一行人走得远了,一名白衣少女从某棵树后走出来,走到亭子里欠身行礼唤了句“公子”。

    公子抬抬手,“坐下说吧。”

    少女道过谢,依言在石桌前坐下,面有愁容,“公子,您的身子?”

    公子摆摆手,“不妨事。”

    “公子还是尽早服下解药为好。”

    “还不是时候。”他顿了顿,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你做好分内事即可,其它的别插手。”

    “公子放心,雪不会贸然行事。”

    公子点点头,问:“查得如何?”

    “如公子所料,萃熹山庄的幕后老板正是宴承宣。”

    公子冷笑道:“如此看来,他竟是从十多年前便已开始布局。”

    此时,一直留在外围警戒的乙匆匆来报:“小侯爷往这边来了。”

    自不必公子吩咐,两人快速躲进一旁的树林。

    若问顾长卿最不想见到的人是谁,自然是孟瑾年,然而来都来了,左右都避不开,起身离开八角亭。

    没走出多远便与孟瑾年狭路相逢,顾长卿脚步未停,却在二人错身之际被孟瑾年伸手拦下。

    他只得顿足,静候对方开口。

    此时自不必再装兄友弟恭,孟瑾年直接道明来意:“顾长卿,阿颜如今是我的未婚妻,望你注意言行,切莫失了分寸。”

    闻言,顾长卿转身迎上孟瑾年不善的目光,语气不温不燥:“我若偏不呢?”

    没有旁人在场,孟瑾年憋了一上午的怒意此时再无顾忌,上前一步欲揪住顾长卿揪衣领,却被对方一下擒住手腕,二人互相拉扯,彼此较着劲。

    “你还想连累她一次?”孟瑾年怒不可遏,眼中怒火仿佛随时可以迸发出来烧死眼前人。

    顾长卿眸光一凛,倏然松手,一道巧劲推在孟瑾年胸口,将他推出两步,“原本我是要离她远远的,可你却带着她来宣王府找我,此次,将她置于险境的人是你。”

    “强词夺理!你若是真正的宁修远,何来险境一说?”

    顾长卿冷笑,“我如何行事,你有什么资格置喙?我和她的事也无需你来插手。”

    “她的事我如何管不得?如今她要嫁的人是我!你刚刚也看到了,我与阿颜的关系早已亲密无间——”

    “孟瑾年!”顾长卿向来温文尔雅的面庞陡然蒙上一层寒霜,冷冷打断他,说出了此生最离经叛道的一句话:“莫说你与她仅有一纸婚约,哪怕已成婚我也会想尽办法让你们和离,你大可拭目以待。”

    此话犹如火苗,成功点燃了孟瑾年这支炮仗,眼见火舌顺着引线一点点往上蔓延——

    “想动手?”顾长卿倏尔弯唇勾起一抹讥笑,“如今我只是个病人,万一被你打出个好歹,你猜阿颜会不会心疼?”

    这番话确确实实戳到了孟瑾年的痛点,还将他拿捏得死死的,哪怕在心里将顾长卿诅咒了一万遍,也得忍住不动手。

    眼见差不多了,顾长卿拍拍孟瑾年的肩膀,往他的怒火上添了最后一把柴,“表弟,你可得将阿颜看紧了,千万别让我有机可乘啊,不过呢,你看得住她的人,也看不住她的心吧?”

    眼睁睁看着顾长卿扬长而去,孟瑾年只能气得直磨牙。

    他错了,他哪来的自信找顾长卿斗嘴?岂非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可论打架他依旧不是对手啊!

    而后,他将自己与顾长卿前前后后一对比,得出一个结论——顾长卿似乎哪一点都比他强!顾长卿甚至比他更不要脸!!!

    亏他还保持君子之风,想要成全他们,简直愚蠢至极!

    孟瑾年彻底抑郁了!

    然而孟瑾年有所不知,顾长卿此时更郁结于心,分明是他亲手促成叶颜与孟瑾年的婚约,分明是他亲口对叶颜说从此形同陌路,可他又见不得叶颜与孟瑾年亲近。

    理智与感情同时拉扯着他,像要将他撕成两半,一半时刻提醒他必须离叶颜远远的,另一半却拼命想要将她拽回身边,进退维谷。

    少顷,顾长卿回到楼里,只见叶颜歪歪扭扭坐在书案前,一手支额,一手提笔,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什么。

    前几次相见,一直没机会好好看看她,此时见到,视线再也舍不得移开分毫。

    天知道他这一年来有多想她!

    那段最黑暗的时日,每每想要躺平放弃之际,只要一想到她还不知流落在何处,生死未卜,他才有了撑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