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

    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迫人眼目。

    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

    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布衣袴,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人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

    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永远那么妥帖,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

    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

    正因为处处有奇迹可以发现,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地无一时不使人神往倾心。

    。他与当时的申贤妃在一座宫殿中起居六年,太了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母妃娘娘聪明绝顶,有些话就不必朕再说了。”

    “好。”申贵太妃的眸光锐利起来:“官家的提议,哀家答应了。保下申氏一滴血脉,换我们世代经营的根基……倒也划算。到了这个份上,世族已全无翻身的机会,官家也没那个必要再来哄骗哀家。更何况,比起官家来,哀家更恨叛徒。彭氏那个小贱人,哼。”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

    “如此便好。”雍德帝点点头:“朕起驾了,母妃娘娘请自便。”

    雍德十二年二月十六日,范临的妻子吴氏生下了一名男婴。

    而范临却并没有实现他的夙愿,范家在这场政治斗争中虽未一败涂地,但也岌岌可危,最初到帝都衙门去告状的那位吴姓老人便是他妻子的老家人。

    他与皇帝一起,经历了人生中第一场大的失败。

    他抱着新出生的男婴,站在厅前,遥望夜色。程夏桢施施然踱过来,拿折扇拍拍他的肩,将一枚金锁片掖在他怀中小婴儿的襁褓里。

    “怎么?灰心了?”程夏桢和他并肩站在一起,问他。

    范临摇摇头:“这还没有完,陛下会赢的。”

    程夏桢斜睨他,小声问:“你就这么肯定?”

    范临望着远方,淡笑不语。此时程夏桢他们还不知道皇帝陛下便是林子晏,但范临心中清楚明白。他知道像“蘅公子”那样,能够真心喜欢“林子晏”的人是多么的稀少,而皇帝陛下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绝不会允许自己再失败。

    车骑军并未找到彭琳要找的人,而皇宫内也没有找到。曦雨的存在,如一根刺一样哽在彭淑妃的喉头,噎得她不能安枕。

    几个月过去,曦雨竟没有任何消息。凤府的人自然心急如焚,但彭淑妃现在却有了更重要的事要忙——完全地、不留分毫缝隙地掌控后宫。

    天气渐渐转暖,夜莺儿睡在曦雨屋子的外间值夜,虽然里面已经没有了会半夜不忍吵醒她自己起来倒茶的主子,但她仍旧睡在值夜的罗汉床上,替三姑娘守着她的东西。

    一阵风吹进来,她迷迷糊糊醒来,揉揉眼坐起来关窗子,却迷迷糊糊地瞧见,内室里三姑娘的书桌旁站了个人影!

    她几乎要吓破了胆,正要开口叫人却被捂住了嘴。她呜咽挣扎着回头一看,是几个月前跟着皇上来探望雨姑娘的公公!她立刻安静下来。

    屋里的人影出声:“你进来,把灯点上。”

    “是。”夜莺忙进去点亮了烛火,小心翼翼地放在雍德帝手边,又跪下叩头。

    雍德帝命她起来一旁侍立,随口问:“这里全是你们姑娘的东西?”

    “是。”夜莺不敢抬头,垂首回话:“姑娘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

    雍德帝就着烛光,执起一页雪浪笺,只见上面秀丽的行书:“读书空忆泼茶时,铁马敲风乱入诗。”

    他看了这一句,已有些受不住,将那页纸笺狠狠反按在膝盖上,仰头吸了一口气。只有在这里,他才可以真实地表现出自己心中的情绪。雍德帝平复了一下,重又执起那张纸笺,一气读下去:“读书空忆泼茶时,铁马敲风乱入诗。青女不谙霜雪苦,忍将剩冷锁残枝。 烛花剪梦恨难双,雨暗罗衾泪暗江。一自孤山春尽后,荷花柳浪枕幽窗。 药余偶忆潇湘妃子十独吟十首录李清照冯小青二首。”

    他一手抚上胸口,脸色雪白。过了一会儿,才又捡看曦雨书桌上五花八门的东西。一叠工尺谱、几篇工整的簪花小楷、一叠似是随手写就的东西、供赏玩的几个精致镇纸、几本字帖,最多的还是书本,书桌角落堆着三方帕子。

    他挑过来,只见绣工精美,明显不是阿雨的女红。

    “这是淑妃娘娘做姑娘时,送我们姑娘的帕子。”夜莺见他看那三方帕子,不禁说道,随即又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奴婢该死。”

    “你起来。”皇帝平静地:“淑妃那日和你们姑娘说了什么话?你还记得否?都说给朕听。”

    夜莺仔细回想了,方回话:“奴婢记得。那时候姑娘刚帮着大少爷编了本书,卖了好些银子。淑妃娘娘是来问新戏的,先央姑娘唱了一段儿,不知怎地又扯到了书上头……”她记性十分好,一五一十地说了清楚:“淑妃娘娘就问姑娘,要有人像那书里的罗氏一样对丈夫好,那丈夫是不是就会喜欢她?姑娘想了一会儿,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有真正的铁石心肠。”

    雍德帝听着夜莺说话,在书桌上的那堆书里翻检了一番,找出那本《苦尽甘来一堂春》,随手翻阅。他不再说话,夜莺也不敢再出声。

    临天明前,雍德帝带着陈堰悄无声息地走了,曦雨的书桌上少了好几样东西。而这些东西的主人,此刻已远在千里之外。

    曦雨仍是一身民女打扮,怀里抱着桂圆,人和宠物都生生地瘦了一圈。

    “小生还未婚配,倒找到了一个可以埋骨之地。”曦雨喃喃说道,绽出几个月来的第一个明净清澈、无忧无虑的笑容:“桂圆,就是这里吧,咱们不走了。”

    “惊梦”卷完

    雍德帝小番外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像幽灵一样从床上滑下,赤着脚走到窗边。

    母后娘娘薨逝已满七七四十九天,宫中到处悬挂的白绫在白天已被宫女太监们取下,但他仍然觉得,它们还在那里不停地飘拂。

    今天,他被带到了隆禧宫,交给申贤妃娘娘抚养,从此,他称呼另外一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时,也要带上一个“母”字。

    值夜的宫女和他的教养嬷嬷轻轻推开内殿门进来,大惊小怪:“太子殿下怎么赤脚站在地上?看冻坏了!”嬷嬷赶紧跪下告罪,将他重新抱回床上,宫女们上前为他穿衣洗漱。

    一切都打理完毕,他要去向母妃娘娘请安。

    “殿下起来罢。来人,服侍殿下到西间里用早膳。”母妃娘娘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的吩咐。

    他起身,被嬷嬷牵着手坐到西正间的桌前。

    宫娥太监们端上早膳来:一碗白粥、一碗羊奶、一碟素蘑菇包子、一盘甜点心、一碟青菜。

    没有他最喜欢的蜂蜜桂花糕,也没有甜甜润润的藕粉。

    他抿了抿嘴,此时还不会掩饰自己脸上的神色,被进来的申贤妃娘娘看见,冷冷地说:“我这里不是飞凰宫,殿下别嫌弃,将就着用吧。”

    他规规矩矩地下座行了礼,才又坐下开始用早膳。

    饭后,要去紫宸宫向父皇请安。

    “殿下不必去了,官家昨儿传下了旨意,说殿下的课业要紧,往后初一十五请安即可。”嬷嬷忙碌着为他换上太子的常服正装,手上忙着为他系冠,随口说道。

    他沉默下来,不再提起。

    皇子读书在文华殿,大学士们轮番授课,要求极严。

    他答不上师傅提出的问题,被打了手心。这是他第一次挨师傅的打,眼中烧着怒火,却明白绝不能发作出来。

    太子太傅是国师,他甚少出现在文华殿,今日却在这里。国师将他带到耳房里,一边为他上药,一边叹息着:“孝贞皇后故去,殿下已失恃,往后跟以前就不一样了。他们打殿下,也是一番好意。”

    “请国师助我。”

    国师抬起头,看见他熊熊燃烧着的**和野心,拿出了一本书:“臣现在能助殿下的,也只有送殿下一本书读了。”

    他看了看封面:《资治通鉴》。

    他在隆禧宫的早膳,从来没有重样过,但凡是他喜欢的吃食,却绝不在餐桌上出现。

    突然有一天早膳,他看见了一道蜂蜜桂花糕,正要欣喜地去夹,申贤妃娘娘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谁上这道糕点的?拖出去,杖责。”

    于是做蜂蜜桂花糕的厨子、传菜的女官、上菜的宫女,全都被按在殿前杖责。

    他一声不吭,已经明白万万不能为他们求情。

    又有一天晚上,嬷嬷正服侍他换寝衣睡觉,几个太监凶神恶煞一样走进来,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拖走了嬷嬷。

    嬷嬷吓得大叫:“殿下救命!”却被塞住了嘴。

    他大怒,喝住他们问话,太监首领躬身回答:“回殿下,奴才们是奉了贤妃娘娘的旨意,殿下若有话请去问娘娘,不要为难奴才们。”

    他当即起身穿衣,到正殿去质问。

    申贤妃娘娘并不回答他的质问,而是命人把嬷嬷按在长凳上,把一张接一张浸透水的棉纸糊在了她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