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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为了接仙台不分昼夜地熬了这些时日,原本白皙丰润的模样也变得\瘦清癯了许多。冬至日转瞬即至,他需得进宫禀告接仙台的工程进度,便暂时丢开了督工之事,回宫面圣。

    虽然天色已晚,但风尘仆仆的,实在不好直接觐见,太子便先回了东宫稍作休息。正沐浴间,忽听闻皇帝已到了门外。

    皇帝打量着太子的书房,随处可见的仍是木工刀具和木料,这个痴儿,便是现在开了心窍也从未丢掉过自己的爱好。皇帝摇了摇头,目光一动,看到太子从接仙台工事带回来箱笼里露出了一角黄色的纸张,皇帝上前翻开查看,只见里头堆着成摞的邸抄,显见的是翻看过了的。

    他颇有兴致地走上前去,随手翻了翻,看到不少太子的清隽小字,俱是对内阁决议的一些看法。

    “北地既恐因战春荒,何不依怀来例?官府出钱纳粮,以粮济民,以民修城,以工代赈,则民安而城固。”

    太子匆匆奔进来行礼时,皇帝回头问他:“若是官府没钱,如何出钱纳粮啊?”

    太子顿了顿,道:“财如流水,动则生,静则涸。官府没钱,便去向有钱的人借,再用其他的利益相交换就是了。作为官府,若是连这都想不到做不到,便不如换了人去做!”

    皇帝笑吟吟道:“这是谁教你讲的?”

    太子坦然道:“是驸马妹夫教我的,”他顿了顿,严谨地补充道,“他倒是没教我讲,就是和我说了这个道理而已。”

    “驸马……”皇帝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怎么他说了你就听了呢?”

    太子怪道:“驸马、妹妹、宋先生、张绍民说的话,我都有听啊。我今日只是回来一晚而已,那张绍民也非要我带回来,光看还不行,看了还必须得写批注!”

    “嗤……”皇帝忍不住笑骂道,“你这个木头脑袋!接仙台怎么样了,可赶得上冬至之日?”

    太子精神一振道:“接仙台已经基本落成,台高三丈三,用了中空的石柱基底,台子上鎏金化银,金光灿灿地,很是漂亮,父皇你去看了就知道了!只是周遭的围墙,和后面的屋宇等等,还尚未完善——这些工期不短,怕是要有个一年半载才好。”

    皇帝不在意地摆摆手:“无妨,只要台子好了,能接到仙就好!”他又翻了翻邸抄,不觉有些欣慰:“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朕,也能放心地去登接仙台求仙问道了。”

    太子迟滞了片刻,期期艾艾道:“父皇……儿臣不通什么得道成仙的事,但是听闻都有历劫历难之说,儿臣担心父皇……”

    皇帝面上难得地浮现出了一丝暖色:“但是,你和你的人,会保障你父皇的安危,是不是?”

    太子垂下头:“是。”

    冯素贞借口更衣从吏部的酒席里逃了出来,用冷水洗了把脸,好容易消去了脸上的酒热。她不耐烦听吏部尚书的一再挽留,就托一个小厮过去替自己致了辞,从侧门溜了出去。

    月光不盛,繁星满天。

    她又揉了揉脸,脸上酒热还是烫人,真是的,这些官老爷们,就不能喝些不醉人的桂花酿么?

    跨进公主府时,她当真隐约闻到了桂花酿的味道,难道是幻觉不成?

    她很快就知道了,不是。

    正堂里滚了一地的酒坛子,还趴着两个人。

    当然,也有站着的,庄嬷嬷和杏儿正站在一旁连拉带拽地对付抱着柱子不撒手的天香,天香正对着柱子情深意浓地说着什么。

    见到冯素贞回来,两人有些尴尬,眼前的场景怎么都解释不过去。庄嬷嬷只好自责道:“驸马,是老身的错,老身没看住公主,让她一下子喝多了。”

    冯素贞默默数了下地上的坛子数:“这哪里是喝多了,这简直就是一头掉进酒缸里了。”

    她到了天香身旁,犹豫了下,环住天香的腰身,杏儿和庄嬷嬷从旁把天香的手掰开,三个人合力,总算把天香从柱子上扒了下来。

    见柱子没了,天香一拧身,直接手脚并用地抱住了冯素贞,头还不住地乱蹭,嘴里依然在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庄嬷嬷忧心忡忡:“驸马,公主这说的什么?莫不是中邪了?”

    冯素贞拧眉细听了了一会儿,有些诧异,不确信地说:“好像是暹罗的番邦话?”

    几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天香挪到了卧房,庄嬷嬷忙备了热水和醒酒汤去照顾天香了。

    冯素贞回到正堂,看清楚地上一个是桃儿,另个居然是刘倩。

    她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问杏儿:“这是怎么回事?”

    杏儿愤愤不平地讲述了今晚发生的事情:

    “李夫人晚上悲悲戚戚地找过来,说是和李大人吵了架,父母又不在京中,无人投奔,只好来找公主。”

    “公主好言问了几句,听说是因为李夫人动了李大人的琴,李大人直接就吼了她。公主当时就气炸了,挥着甘蔗要去打李大人,被李夫人拦下了。”

    “公主和李夫人一起吃饭,说让李夫人喝些酒好将那个没心肝的忘掉。两个人一边喝一边数落李大人。公主劝李夫人改嫁,李夫人不肯,哭哭啼啼地越喝越多,还央求公主派了单世文去李府知会一声说自己在此处。公主生气,也是越喝越多。”

    “桃儿拦不住她们,就说喝多了驸马回来要生气的。公主先是听进去了,后来跟桃儿耍赖说这酒就跟水一样,不会醉的,不许告诉驸马。桃儿不信,喝了一碗,然后就倒了。”

    “后来李夫人也倒了,公主就端着酒碗去找柱子喝酒……”

    冯素贞听不下去了。

    她不好去动刘倩,便又唤了粗使婆子进来,把她搬进了客房。

    待一切收拾停当,已是月上中天。

    冯素贞凝眉想了想,对杏儿道:“李兄太不像话了,我去城南李府教训他下。你们照顾好那三个醉鬼,多喂她们喝些水。”

    杏儿连连点头:“驸马,要不要带甘蔗?”

    冯素贞哑然。

    夜已深,花房里点起了烛火,菊妃虚着眼睛,借着微弱的烛光挑选着适合泡茶的花朵。

    一道人影摇摇摆摆地出现在她身后。

    菊妃将手里的菊花减掉根茎,慢慢起身道:“原来,本宫还是唤得动你的。”

    “娘娘,老奴惶恐,”一顶金黄色的高帽向她行了礼,而后抬起,露出了她所熟悉的市侩的面容,“娘娘召见,老奴是丁点儿没带犹豫地就跑过来了!”

    菊妃把菊花放进碗里:“你以为,你这些日子和那天香公主勾勾搭搭的,真当本宫什么都不知道吗?”

    王公公拈着拂尘摇着身子:“娘娘,这是怎么说的?老奴是皇家的奴才,自然听皇家人的话行事。娘娘的话,公主的话,老奴都是听的。”

    菊妃哂笑:“那好,本宫问你,皇上今日在东宫待了不短的时间,他和太子都聊了些什么?”

    王公公老实回应道:“还能聊些什么,皇上心里头就那一件事儿,也就是问问那燕山里头的台子搭得怎么样了而已。”

    菊妃摇头笑笑:“没想到啊,以前太子只会做木工,他嫌弃;现在去造台子了,他倒是成了慈父了。更没想到,一年前还是傻愣愣的太子,现在也学会讨他父皇的欢心了。你说,如今这情景,是谁造成的呢?”

    王公公弓着身子:“娘娘,父慈子孝,这是人伦天性啊!”

    菊妃气势一顿。

    她收起了嘲讽,眉宇间凝上一丝愁意:“罢了,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如今这场面是谁一手造就的,你我心知肚明。我问你,若是我和那天香公主对上,你觉得,我能赢吗?”

    王公公深深弯下了腰:“老奴劝娘娘不要和天香公主为敌。”

    菊妃讶然:“为什么?”

    王公公一字一句道:“因为不论天香公主是胜是负,娘娘你,都不会赢。”

    菊妃怔怔看着王总管金黄色的帽子,忽地笑了起来:“我此时倒是有些羡慕你了,你这老阿监眼里只有那黄白之物,是个无情之人,任谁输谁赢,你的心都不会输。”

    “娘娘错了,这世上哪儿有无情的人呢?”王公公辩了一句。

    菊妃不欲与他多辩,便说道:“你帮我去请天香公主,我要见她。仔细着些,莫要让旁人知道了。”

    这旁人指的是谁,王总管心里自然清楚,他垂首应了声是。

    夜已深,万籁俱寂,行走在四九城的御街之上,只听得到呼呼的风声。

    只是这一片寂静之中,除了风声,还隐约有着熟悉的声线。冯素贞自小学琴,耳力敏锐,瞬间就捕捉到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音声。

    那曲调实在太熟悉,她不由自主地就朝着那音声来源处走去了。

    城南李府,到了。

    冯素贞没有叫门,翻身上了墙,

    一盆火光的映射之下,李兆廷盘腿坐在庭院里,腿上架着昔日的订亲之琴。

    那火光里燃烧着的,是圆形的纸钱。

    冯素贞站在火光所不能及的阴影处,静静看着他将那一曲弹了一遍又一遍。

    “枝上花,花下人,可怜颜色俱青春。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

    火光摇曳,照得李兆廷脸上明明暗暗,却看得出他极为认真的模样。

    她探了探头,想看清那琴的模样,却不防脚下一滑,不得不空翻旋身落地。

    李兆廷停了动作,抬头循声看去。

    他借着月光看清了冯素贞的脸,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没有说话。

    冯素贞足步一顿,上前一步道:“李兄,大半夜的这是在做什么?”

    李兆廷醒过神来,哀切道:“今日,恰是我一个朋友的忌日。我无以凭吊,此琴为故人所赠,只有清弹一曲,聊慰哀思。”

    原来,竟已有一年了啊……

    冯素贞微微一顿,继而秀眉慢慢扬起,露出一个森森冷笑来:“李兄,莫非就是为了这一缕幽魂,你就将尊夫人吼出了家门?你真是好出息啊!”

    李兆廷垂首道:“这是我的错,我当时听到弦声有异,以为倩儿毁伤了琴,这才一时冲动说了重话。内子幸得公主容留,明日我会登门造访,求得夫人原谅,将她接回来。”

    冯素贞寒声道:“只是求原谅?李兄,你以为,你亲手楔下了钉子,钉进了骨骼,伤得人血肉模糊之后,只要把钉子拔出去,就可以忽略那孔痕吗?”

    她不知怎的,心中为那刘倩燃起了火:“你只知记挂这你心里的亡灵,你可曾好好想过,这一年多来,是谁在你身边默默陪伴?若是你对李夫人毫无感情,就利落一点,离开她,放她一个自由;若是你为她所触动,就抛开那个亡灵的影子,摘下故作情深的面孔,好好履行一个丈夫的责任。”

    李兆廷何尝不知此理,他沉默片刻,放下了腿上的瑶琴,站起身抬头定定盯着眼前人的眉眼:“我只想最后问你一次,你究竟是不是冯素贞?”

    “李兄啊李兄,时至今日,你居然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冯素贞恨铁不成钢地反问道,“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和你如何对待尊夫人有半文钱的关系不成?”

    李兆廷一怔。

    “望李兄明白,我此来所为的,是你和李夫人的事!李兆廷,你要清楚,李夫人——她不是冯素贞的替代品,也不是冯素贞的继任者,她是独一无二的刘倩。”

    李兆廷如遭棒喝,忽的明白了什么。

    是啊,不管面前这人是不是冯素贞,自己应当好生处理的是和刘倩的关系,和冯素贞其人没有任何瓜葛。而自己,却始终人心不足,一边享尽刘倩对自己的好,一边自诩情深,思慕着那个已经从自己生命中退场的亡灵。

    谬矣,实在错得太离谱了!

    冯素贞继续道:“夫妻一场,是缘,不是怨。说起来,你和那冯家小姐其实只有数面之缘,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你们自幼相识不假,但你们也是自幼分离,她看过哪些书,她喜欢什么游戏,她擅长哪些事,她害怕哪些事,你可知道?不,你不知道。你所心心念念的,只是一段童年时的回忆,一张好看的皮相,一种悱恻缠绵的相思情愫,一场信诺守约的风月佳话。”

    李兆廷震惊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