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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晚楼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坠在深渊,一直在往下坠,如何也到不了尽头,身上像有千钧力,压得他起不了身。忽然脸颊一痛,叫他噗通坠了地。

    周围是风,头顶是雷,白晚楼有些茫然,只觉得这个场景无比熟悉,却又叫他想不起来。但无论如何,白晚楼都记得应当护着些什么。

    当他想起这件事时,便忽觉怀里多了个重量。白晚楼费力地把怀里的人翻起来,但那应当也不算是人,一个浑身焦黑头顶冒烟的人,同一个木炭也没什么区别。

    雷打在身上的滋味,总是叫人难以忍受的,但那是白晚楼,这世间的喜怒与他无关,苦痛也与他无关,他生来无情无心,就算是眼下他也变成木炭,白晚楼也不会多皱一下眉头。

    谁死了都和他无关,唯有这个人不行。

    黑暗中,白晚楼有些茫然。

    他拍拍身下人的脸,结果拍了一手灰。向来爱不离手的万仞剑就这样丢弃在一边,一地焦黑中,唯有它是洁白无暇,盈盈烁烁,像是这天地间唯一一丝光亮。

    江原戳着白晚楼的脸,看那小火花噼啪一下,白晚楼就皱一下眉头,再噼啪一下,就又皱一下眉头。脸都要被戳出坑了。

    这样都不醒?江原正在想白晚楼真能睡,便见床上的人眉头蹙地更紧了一些,微微张口,似有昵喃。江原以为白晚楼要醒,连忙俯下身:“什么?你说什么?”

    “……痛。”

    “啊?”

    江原又低了一些,他没有听清,追问白晚楼:“你说什么痛?哪里痛?”

    白晚楼睫毛微动,额上有冷汗下来,湿涔涔,人却始终不能醒,只喃喃道:“痛。”却到底没叫江原听清是哪里痛。

    这可怎么是好,白晚楼被雷劈也不是一回两回,江原本以为这次应当也很容易醒,可是白晚楼不醒,却还说痛。江原想来想去,只能起身去找连照情。

    人还病着,没有懂行的照顾总不行。江原不能再炼血丹了,他血有毒的,怕毒死白晚楼。

    床上的白晚楼于睡梦中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年,只看着这不停歇的雷,抱着怀里没有气息的人,觉得心里发凉,又生出一股痛意。痛意是生平头一遭,叫白晚楼不知所措。

    这个人要死了。

    死,就是往后埋在土里,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说话,也不会陪他练剑。他会从这世界上消失,寻不到一丝一毫。往后余生,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于白晚楼而言,生死俱是平常事,从小就见过许多。他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应当算是从死路来到这人世间。初到这世间时,不知日夜,不知春秋,不知万物皆有生死。

    原本,白晚楼会是这世间最利的刀,最快的剑。但有人不信,还很认真告诉白晚楼:“你是人呀,你摸,心会跳的。人不吃生的东西,会生病。”说罢,就给白晚楼烤鸟吃。

    鸟是热的,火是烫的,手是暖的。

    但如今这手很冷了。

    那股奇怪的感觉自胸口渐渐弥漫开来,叫白晚楼难以忍受,手脚发软,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白晚楼这才后知后觉,这大约就是痛楚,他不过挨了几道,就这样痛。那他不在的时候,怀里的人是不是更痛。

    既痛之后,白晚楼开始后悔。为什么他不在呢?他应当在的。他们从没有分开过,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他不在?但白晚楼挣扎了很久,也说不出半个字——

    梦境之外,江原正细细看着白晚楼,但见白晚楼忽然面色大变,而喉间咯咯作响,整个人都挣扎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顿时吓的要跳起来。

    江原不敢碰他,只高声喊道:“白晚楼?白晚楼!你怎么了!究竟哪里不舒服!你,你等会儿,千万别死啊,我马上找人救你!”

    一边安抚不知听不听的见的白晚楼,一边急着往外跑,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这才想起来自己是会飞的。立时振袖飞去。

    先前江原还想着,白晚楼若不先来见他,他就不去找白晚楼了,即便是答应了白晚楼要留下来,却也是情况特殊。他从来就对白晚楼好,又为什么要在对方伤病加交时叫别人伤心呢。留下来,便真的只是留下来。

    江原骨子里是个很骄傲的人,他虽然喜欢白晚楼,也没有怪白晚楼,却也不代表要硬凑上去。喜欢的东西有很多,何必据为己有。

    白晚楼的根在无情宗,道在无情宗,一如他的根在西域,他的道是他自己,都不必轻易改变。即便他再见白晚楼,也不是无情宗的江原,而是栖凤谷的江原。

    可惜想的很好,如今跑的如此之急,却哪里有他所说半分不恋红尘的模样,他要是果真不恋红尘,又怎么会连看家本领都忘记了,连着额角也流下汗来。

    江原跑的这么快,就不再见床上的白晚楼挣扎了半日,咯咯作响的喉中,终于能支离破碎的吐出字来:“……你不要死。”

    也就是江原听不见。不然他必然能知道,他一直希望白晚楼叫的名字,白晚楼终于叫了。

    随着那一声名字喊出口,白晚楼眉心那如朱砂一抹的印记,生生裂了开来,艳艳滴下血,混在湿漉漉的枕巾之中。

    “……江原,你不要死。”

    既轻且低。

    江原一头扑到连照情那里,闯了个空门,倚荷院一个人也没有,他又折身出去,路遇那几株柳树缠人,一时无心应对,又心头急怒,厉然一回眼,竟凭空炸雷,直接将那几株柳树给炸成了两半,自树心剖开来,焦黑吐着烟。

    他一身气机与天地相融,原本血毒是正阴之身,却通集百荟修正阳之意,阴阳交融之下,就容易产生碰撞激出雷花。

    只心境虽破,道意尚未完全炼化,还不能做到完全随心所欲,但再也不会像先前那样,控制不住便引来天雷。如今若惹江原不高兴,他便随随便便就能送你一身雷光的。

    倚荷院外,正好一个蹦蹦跳步的小弟子经过,江原一把逮住他,带着一身肃杀的气息:“你家宗主呢?”

    无情宗的人这么多,并非所有人都认识江原,小弟子乍被一个青衣弟子叫住,见他身上衣着,是最下阶的杂役,本奇怪他为何在此。乍一见其面容,只觉双目明亮叫人不敢逼视,身上道意磅礴竟叫他站不稳脚,当时就心头一震,慌忙答道:“秉,秉,秉道祖。”

    小弟子差点咬了自己舌头根,不知为什么一声‘道祖’就出了口。无情宗只有宗主,哪有道祖。他也来不及纠正自己的称呼,只回答道:“宗主同大师下山去了。”

    下山?

    白晚楼这样他下什么山,和尚不在念经吗?

    江原皱着眉头道:“晏齐呢?”

    “去见衡止真人了。”

    “那衡止呢?”

    这话又厉又快,这人虽然好看,却那么凶。小弟子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要被这气势吓哭,抖着手指:“和,和晏峰主一起。”

    “……”

    江原实在没法同这个年岁不过十三四的小弟子说清楚,提脚就走,走了两步折回来,扔给他一个帕子:“你哭什么,我又没骂你,小孩子哭哭啼啼小心没媳妇。”

    后来小弟子扑到师兄怀里告状说被一个很凶的人骂没媳妇这就是另一回事了,一边哭一边擦眼睛一边诚实道:“但,但他长的真的很好看。”

    说着又悲痛起来。他没有媳妇,可怎么办。

    且说这边江原在关键时刻寻不到一个有用的人,忽然想到一人,金非池啊。金非池还没有走,他是老前辈,又通阴阳术,与孙玺是朋友,岂非比连照情有用的。

    江原当即大声道:“金非池!”

    没人回他。

    山谷之中,像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金非池,你出来!”

    江原穿梭在一处雪竹林间,最近金非池来的最多的地方便是此地,说他的蝴蝶难得见这么多的竹子,很是喜欢,常常一呆就是一日,硬生生把雪竹林变成了蝴蝶谷。

    “金非池,你快出来,我有事找你!”在雪竹林中找了半日,江原心烦之余,忽然眼前一亮,原来前面竟有几只金灿灿的小蝴蝶。愈往前小蝴蝶愈多,江原一个纵跃便往蝴蝶深处去,但见前头日头强盛,忽然钻出雪竹林,就是一片花海。

    无情宗竟然有花海?

    一时间微风拂面,蝴蝶飞舞,仿佛不是在无情宗,恍惚之中倒叫江原想起了自己的栖凤谷。栖凤谷也有一片花海的,只是那上面飞的不是金色的小蝴蝶。

    江原定定神,就觉得脑门一痛。

    他哎哟一声抬头。

    树影斑驳处,垂下两片衣衫,金光闪闪的,衣裳的主人躺在树枝上,眼中波光粼粼,面上也波光粼粼,他整个人就波光粼粼的像一条金色的鲤鱼。怨不得叫金非池。

    金非池撑着头:“你叫魂呐。”

    江原吸了口气:“你快下来救救白晚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