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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年————————————

    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鸟笼,像一整间教室那么大,由细如发丝的铁线密密地编制而成。

    头顶是鸟笼的圆形穹顶,外面是铺满嫩绿草芽的山坡。碧蓝的晴空里绣着宛如缟羽的流云。

    想四处看看,双腿却不受控制,连半步都迈不开。

    几声啁啾的鸟鸣传来,自远而近,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扭曲模糊,晴空和山坡的颜色仿佛都溶在了水里。

    正好奇刚才放眼望去空旷非常的铁笼什么时候飞进了鸟,一切就陷入黑暗之中,再睁眼便瞥见了房间内遮光窗帘的一角,突然意识到:

    林城的冬日里鲜少见到鸟类。

    迷迷糊糊间又闭上了眼,陷入黑暗,不过一秒,这才听见房门被叩响了。

    “许一零?”又是一阵敲门声,“醒了吗?”

    “嗯……”许一零应了一声,声音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接着,房门如预料那样被打开了。有人走进来,脚步在窗户边停下。

    “刷——”窗帘猛然被拉开,刺目的光仿佛直接透过眼皮扼住了眼球。许一零痛苦地拽着被沿准备往里钻。

    “起床了,今天有课呢。”对方伏在床头,试图扯被子,无果,便提醒道,“再不起我们就迟到了。”

    “哥……”

    “嗯?”

    “我不想上课……”

    “我也是。”

    都快过年了,谁还想往补习班跑?

    可是,竞争很激烈。大家基本上都在寒假报了补习班,如果自己不报,怕是开学之后竞争力会赶不上其他人。

    而且,父母为报补习班花了很多钱。

    许一零和许穆玖早上八点半到十一点半在学校附近的一家补习中心有英语和数学课。

    还好,今天的课是年末最后一天的课了。

    楼栋旁边的那棵桂花树光秃秃的,孤零零站在红叶石楠丛里,一个劲地朝东南方摇晃。

    许一零站在单元楼门口,啃掉了一块蓝莓果酱面包。

    不一会儿,许穆玖从车库里推出一辆电动车——林城的房价没那么高,何况这个地段还没真正开发起来,家里买房的借款之前被还得差不多了,许常均夫妇拿出一部分积蓄买了辆不到十万的车。新买的轿车成了穆丽菁从住处到市中心工作的主要代步工具,原来这辆电动车就留给许穆玖和许一零了。

    南路中学的面积不大,校内的车库根本没有多余的地方给学生放车。至于放在校外的车里,放在角落的很容易被偷走电瓶,放在敞亮的地方又会因为占了做生意的门店地盘而被投诉。所以,许穆玖和许一零上学的时候一般用不到这辆电动车。

    电动车前面有一个很大的铁架车筐,后座没有靠垫,车身十分干净,被保护得很好,除了后面的塑料牌因为曾被撞击缺了一小块,其他地方几乎没有磨损,不过颜色肯定不如从前鲜亮了。

    “今天风大。”

    许穆玖给许一零戴上了她的帽子。

    许一零的羽绒服后面自带的帽子非常大,戴上帽子之后她的脸全都陷了进去,眼睛也被遮住了。

    “哈哈!”

    “笑什么?”

    “你像企鹅。”

    许一零不服气地用头顶了一下许穆玖,

    “那你也是。”

    许一零坐在后座,两只手放进许穆玖衣服的口袋里。

    电动车在没多少人的大路上驰走,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这两天的事。

    他们提到了现在正在外婆家的母亲。

    母亲临时打算回去,是因为前天发生的一件事。

    前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穆丽菁突然接到了穆丽梅的电话。

    才接起电话,电话那一头就传来穆丽梅的哭诉。穆丽菁听了半天才从她因为抽噎而口齿不清的叙述中理出头绪:

    穆丽梅说自己要离婚。

    “皓皓刚上高中,你真的现在就要离吗?”

    “姐,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一天都不想和他过下去了。这么多年,我拼死拼活挣钱、省钱,管着店里的事,还要管着孩子,他倒好,到处鬼混,花钱大手大脚,一有钱就和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喝酒、打牌、买他的破手表,孩子的事也不管。他那些朋友借的钱到现在都没还,我跟他吵,他不听,还骂我不学好,说我出去抛头露面,我容易吗?我什么都没做过,我一颗心为了家里,他呢?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周陆勇真不是东西,但你……唉,不能气坏了自己……”穆丽菁尽力地稳定妹妹的情绪,听见电话里传来自己父母的声音,这才知道穆丽梅已经回娘家了。

    想到即将过年,而自己也好久没回去看父母了,穆丽菁临时调了班,第二天一早就赶往湖县,准备回去待两天,陪一陪穆丽梅。

    许常均的厂里接了年末最后一批订单,要加班加点完成,他每天早出晚归,根本抽不出空,所以没有和穆丽菁一起去。

    “小姨夫太过分了。”许一零愤愤不平。

    在许一零记忆里,小姨穆丽梅一直都是个很亲切的人,对大家总是一脸明媚大方的笑容。她很孝顺外公外婆,对母亲和舅舅也很好,一旦他们遇到困难,她总是第一个出手帮忙的人。

    许一零平时和家里亲戚联系得不多,对他们的印象都不深,唯独小姨。一来,是因为小姨和母亲经常有来往,二来,是因为小姨总是很关心许一零,许一零能感觉到,小姨的关心不同于其他亲戚的寒暄,是真心实意在关注她成长和感受的:

    “零零又长高啦。”

    “零零,看看我带回来的,你想要的是这种贝壳吗?”

    “零零真厉害,已经会自己做饭啦。”

    “零零要多笑一笑呀,不能总是愁眉苦脸的啦。”

    ……

    许一零希望她能过幸福的生活,非常希望。

    但事实为什么是现在这样呢?

    一个人过得幸不幸福,到底是更取决于个人还是外界环境呢?

    以前,小姨抱着许一零的时候,许一零可以闻到她身上有一种香气,和母亲身上的气味有些相似,又不完全一样,似乎更柔和一点,有点像薰衣草洗衣液、晒过的棉被、温暖的皮肤、干稻草混合起来的香气,但远远比那复杂,一闻就知道是调不出来的香气。

    可惜的是,渐渐的,那样的香气消失了,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掩埋住了还是被什么东西消耗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一闻就知道是可以调出来的香气。

    明明大家都知道她的日子过得不顺心,可每次一群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笑得最大声的那个。

    不只是笑声大,说话声也大,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她的生活没有越过越好,反而不得不用越来越厚的粉遮盖自己为了生活操劳而越来越深的皱纹。

    香水味也越来越浓了。仿佛遮盖得够严实,袭人的香气就可以掩盖所有不好的状态,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能忘记现实。

    “他怎么这样,小姨这些年为他们家操了不少心,“许穆玖皱眉,“他太不负责任了,难怪……”

    “难怪小姨要和他离婚。”许一零垂眸,“妈回去了,妈还有外公外婆,他们都不会让她离婚的。”

    “为什么?已经这样了。”

    “因为……他们说‘劝和不劝分’。”

    不仅表明了心意,而且明哲保身,防止二人和好之后将矛头对准自己。而且,“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即使是语言破坏别人的婚姻,也会被认为是不好的行为。

    对其他人来说,最好的结局是息事宁人,以免日后受到牵连。对当事人来说,选择和好确实需要勇气,但是选择分开同样也要付出代价。

    家事难管。

    “说到底,这是自己的事,如果下定决心了,别人怎么劝都没有用吧。”许穆玖叹了口气。

    “她应该没有决定,”许一零回答道,“她还要考虑表哥……对了,表哥会怎么想?”

    “周兰皓?他应该没事吧,昨天晚上他还在空间里秀了游戏装备。”许穆玖猜测道,“他估计挺高兴的?”

    小姨和小姨夫吵架早就不是家里的稀奇事了,就在去年过年的时候他们还在一众亲戚面前吵了一架,差点要打起来,原因是小姨夫年前瞒着小姨往外借钱的事被小姨发现了。

    当时,周兰皓就坐在边上,冷眼瞧着,似乎早就司空见惯。想必他在家的时候就经常面对这样的场面,父亲的我行我素、母亲的歇斯底里,他已经厌烦麻木了。

    对他来说,如果父母离异,他周围会清净许多,说不定算是一种解脱。

    “还好我们爸妈不吵。”许穆玖有些庆幸,他觉得如果让他置身于周兰皓的处境,他也会觉得厌烦吧。

    “爸妈他们吵不起来。”

    许一零十分笃定。

    凭父亲那个连重话都不怎么说的敦厚性格,就算和母亲起了争执他也不会大吼大叫或者大打出手,母亲风风火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况且,他们现在都忙着赚钱,见面的时间很少,想吵架都没机会,即使真的有矛盾了,他们也倾向采取冷战。

    他们现在的关系几乎淡得像白水,不像恩爱夫妻,倒像是合作伙伴。不过在别人眼里,他们的家庭稳固,一定是模范夫妻了。因为他们看起来真的很适合在一起生活。

    至于,还有爱情吗?许一零不敢肯定。

    母亲很少主动跟许一零提起她和父亲的事,不希望她想这些和学习无关的问题,总是跟她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我们会处理得好。”

    许一零怀疑他们根本不需要这种情感,对他们来说,婚姻就是一项正常人必走的程序,因为大家都这么做,所以他们到了合适的年龄,就找了一个合适的人共同完成这个程序。

    也许合适就行,合适比喜欢更重要吧。

    反正,他们大人说,“爱情最后都变成亲情了,没来得及变的都难以维持。”

    许一零回想过去,在自己还小的时候,小姨和小姨夫也是很恩爱的,她听说他们是自由恋爱后自愿在一起的,没想到他们最后还是这样。

    过了这么多年,两人却俨然一副从未了解过对方的样子,仿佛爱的不是真正的对方。她在一旁目睹这一切,心里觉得有一丝可悲。

    一眼看到底,只能这样了。

    这就是母亲口中所谓“永远都不会完美的生活”。

    许一零紧紧抱住许穆玖,头埋在他的后背上。

    “许一零?”许穆玖感受到后背压上来的力度,微微侧头,“冷不冷?”

    许一零摇了摇头,“不冷。”

    她忍不住想象很久以后会怎样。

    自己会在某一天和另一个人坠入爱河,然后义无反顾地结婚吗?和他的爱情最后变成亲情了吗?会不会也有一天,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对方,相看两生厌,然后吵得不可开交?她那时是不是也会打电话找许穆玖哭诉?许穆玖会安慰她、骂她两句还是劝她得过且过?许穆玖自己那时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他和他的妻子,是恩爱甜蜜,还是平淡如水?他的妻子也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吗?他是一笑置之,还是反而需要她去安慰他?亦或是,他们两个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只能回家躲躲,无奈地看着对方因生活折磨而沧桑憔悴的脸,想开口,最后却发现谁也说不了谁。

    恐惧来自未知,未知促成无尽猜疑。

    短短的几秒钟,她仿佛亲身经历了一切。她想到,未来她真的要经历这些,从几秒钟延长到几十年的欢欣、酸涩与苦痛在脑海中交织、预演。

    她忽觉鼻间一酸,不住瑟缩起来,而周遭的寒意愈发真切,无孔不入。

    这样的未来什么时候会到来?

    她只想往后躲,祈祷它们来得慢些,她还想多当几年大人口中的“孩子”。

    不知花了多久,她把自己从这种尚是无凭无据的真实促成的情绪中摘出来。

    到补习班大楼门口的时候离上课还有五分钟。

    赶在这个时间点上楼的人很多,许穆玖和许一零一起进电梯的时候,超载的警铃响起。

    两个人只能尴尬地退出来,等下一趟。

    终于等到下一趟电梯的时候,离上课还有三分钟。许穆玖和许一零乘坐的电梯正要关门,突然从大门口跑进来一个女生。

    “等一下!”

    是那个叫余子怡的同学。

    许一零认识她,她是初二的学生,和许穆玖在学校里都是广播站的。

    因为这家补习中心在学校附近,所以平时有不少本校的学生在这里补课。她们打过几次招呼,但不是很熟。

    许一零帮忙按住开门键。

    “谢谢,谢谢。”终于赶上电梯的余子怡连声对许一零道谢。当她定神发现电梯里站着许穆玖和许一零,惊讶地瞪了下眼睛。

    不知是不是因为还没从刚才的过度担忧状态中完全抽离,许一零的一切感官变得极其敏感,用警惕的目光打量周围,什么都逃不开她的眼。

    在瞥见余子怡的眼神一瞬间,视线被灼烫般避开,她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她怀疑——

    余子怡低下头默默地站到了许穆玖的旁边。

    许一零的目光不依不饶地追随过去,直到发现视线被许穆玖的身影阻断。

    她转过头看向自己这一侧的电梯墙壁,模糊的不锈钢壁映不清表情。

    她开始胡思乱想。

    密闭的空间里仿佛被抽干了氧气,让人头晕目眩。

    电梯到达目的楼层,门缓缓打开,许一零第一个冲了出去。

    “嗯?许一零!”

    许一零下意识停下,转过身差点被紧跟的许穆玖撞到。

    抬起头,许穆玖本人还没回过神,他顶着疑惑的表情,手却先做出了反应,挥了挥,似乎在告诉许一零,他疑惑的正是:

    还没说再见呢。

    “拜拜。”

    许一零的教室在走廊入口的第一间,她径直走了进去。

    不知道老师来没来。

    许穆玖也赶紧继续往里走。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声音,转过身发现余子怡站在那里,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下课的时候可不可以……等我一下?我带了东西要给你。”

    “啊?”许穆玖以为她在和别人说话,四周环视。

    好像没有其他人。

    余子怡从旁边擦肩走过,进了她自己的教室。

    许穆玖只好懵懵地去了自己的教室。

    今天虽然是最后一节课,学生们听课的兴致都不大高,但这丝毫不影响数学老师讲课的状态。

    许穆玖的数学课老师拖了堂,下课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五十一分了。

    许穆玖下午两点开始有物理课和化学课,许一零没开始学物理和化学,下午没有课,待会儿吃完饭许一零得自己先坐公交车回家,许穆玖回补习班自习。

    许穆玖下课后,他收拾好包走出教室,惊讶地发现余子怡站在教室外。

    她好像在等人。

    他才意识到上课之前自己没有听错。

    “这个,给你。”余子怡走上前来,递了一个紫色的信封。

    “这个是什么?”许穆玖没有立刻伸手去接,不知所措地捏着书包的背带。

    “我自己写的,一直放在包里……”对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个情节怎么这么像电视剧?怎么就让自己碰上了?

    “你看了就知道了。”

    见许穆玖没有接下,余子怡也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要的话,我、我就只能丢掉了……”她的语气很是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