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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年—————————————

    “加油、加油。”

    “加油撒!……哎,停停停,别加了,刹车,离合器踩到底!刹车!”

    车急刹着在路口停下。

    “……停车挂一档。”

    “我说,你不急着回家吃晚饭啊?还是在给我省油啊?”副驾的教练把视线从前面的红灯移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嫌弃地对许一零说道,“踩个油门磨磨唧唧的,那脚跟钉在刹车上一样。我在这呢,怕什么,又撞不死人。”

    许一零扭头和左边后视镜里的自己对视。

    六月底的太阳很是毒辣,加上这辆用来训练的车已经被用了很长时间,空调坏了,所以下午练车的时候车里就像蒸笼一样。

    许一零的T恤衫早就被汗水浸透了几遍,碎发也都黏成一绺一绺的贴在通红的脸上,看起来很狼狈。

    “唉,你说说看,你一个女孩子,你爸把你送过来学手动档干嘛,学了也是受罪。”

    许一零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听了这话更加糟糕,她郁闷地盯着红灯倒计时,沉默不语。

    倒计时结束,许一零急着开车,教练又开始发话:

    “别踩那么快啊,离合器踩住!慢慢放,踩稳一点!……好,慢慢放,方向盘左打,看左看右,可以了,加一脚油门。”

    “开车要稳,离合器要慢慢放呢,急什么?”

    车驶过路口,进入了左边的车道,开上高架。教练往刚才后面的路口瞥了一眼,用类似开玩笑的语气说了句:“啧啧啧,我想起来,你家那哥哥,叫什么来着,也跟你一样笨,踩油门急转弯,离合器又踩不稳,起步的时候老他妈在路中间熄火,你们老子当时在我这学的时候胆子太小,连方向盘都不敢打,你……”

    许一零没回答,只一个劲的踩着油门,直到系统提示“您已超速”的声音打断了旁边的说话声。

    车最后在小区东门停下来,许一零下了车。

    耳边没有了发动机的嗡鸣声,周围一下子清净了不少。许一零擦了擦脸上的汗,手心里一股子尘土混合着皮革的味道涌入鼻腔。

    终于结束了,她想,可她现在其实也不是很想回家。

    若不是前两天她的高考成绩出来了,她还一直觉得自己现在只是在放一个普通的暑假。

    听说今年高考的数学很难,听说所有学科都难到了一个新高度。

    的确,作为这份试卷的答卷者之一的许一零亲身体验过,可她也说不出它到底难到什么程度,该和什么比较,毕竟她几乎每年都能听见这句话。

    今年的文科分数线切得很高。一时间,“选择比努力更重要”的呼声也变得更高了。

    出分那天晚上,听说三中有个学生从自家楼上跳下去了。

    林城很小,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早晨,许一零身边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许一零的高中同学群也讨论了这件事,虽然讨论得很激烈,但只持续了一小会儿。

    第三天,群里已经有同学说自己联系好了复读的学校,有的说自己已经敲定了大学志愿。

    渐渐地,没有人再提起那个跳楼的学生,虽然这种事并不算寻常,可几乎每年都能听到类似的,大家都快见怪不怪了。

    很快,那个跳楼的人就在大家的视线里、脑海中消失,就像一粒灰尘消失在大地上那样。

    许一零自己的成绩并没有她一开始上高中时预想的那样好,只能说是普普通通、基本能接受,不过既然不算高考失利,她觉得这也许是一种幸运了。

    复读的代价很大,她没有复读的打算,而是将希望寄托在了志愿填报上。

    要是填报志愿的时候放聪明点,从此改变人生也说不定呢。

    成绩出来后,父母拒绝了志愿填报机构的推荐,陪着许一零研究往年的招生录取资料汇编。

    许一零之前一直很向往益城师范大学的应用心理学专业,但以她的成绩几乎不可能被录取,益城第二师范倒是也开设了这个专业,但是它的录取分数线和益师大比起来相差得有些多,换句话说,以她的分数去填这个志愿,就是没有让分数“物尽其用”,剩下的学校要么就是分数太高或者太低的,还有一些在离林城十分遥远、去了估计一年半载都回不来的城市。

    不过,即使是将这些不是第一选择的选择纳入考虑,许一零也很难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在纸上写下“应用心理学”这几个字。

    许一零以前试探性地问过父母对于大学学习心理学的看法,得到的答案是他们觉得心理学不接地气,尤其是在就业方面,他们持消极态度。

    许一零不认识在心理学领域学习或者是工作的人,不清楚选择踏进那个领域以后到底要面对什么,她上网查过,看到了就业前景正在转好、大城市相关岗位需求率较高且前期需要投入精力较多等看法。

    结合这些比较有限的信息来看,如果她想干好这一行,还是读个研比较好。

    只是,考研哪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呢?就算真的成功了,如果那时她不能在同期找到可以支持自己继续学业的提供经济收入的工作,她还得面对几年本科之后再过几年需要父母往自己身上砸钱的日子。

    何况,这还是父母并不看好的专业方向。

    等她熬过这些之后,那时她多少岁了?

    她再一次对自己在心理学上的热情产生了怀疑。

    她目睹父母一个打班主任的电话咨询情况,一个一边翻资料册,一边在纸上写下诸如管理、金融、会计的词。

    是啊,不管怎么说,这些专业看起来真的可以找到实在的工作,即使没有十分的喜爱,她至少可以用它们来生存。

    可她又依依不舍地盯着书页上完全被父母目光忽略的心理学,在心中一遍遍质问自己:

    真的喜欢吗?不试着争取一下吗?不怕父母反对吗?以后会一直喜欢吗?绝对不后悔吗?

    真的要试着去填写这个志愿吗?

    若是填了,以后的自己会不会怪现在的自己太过冲动?若是不填,以后的自己会不会怪罪现在的自己不够勇敢?

    她在父母激烈讨论的声音下独自思索,得到的却是无尽的迷茫和胆怯。

    毕竟,这是人生的分支。

    选了,就再也不能重来了。

    她想让心理学和金融那些志愿站在一起,即使最后它们只有一个能接受她,可她写下心理学这个选项,至少代表她曾经为自己的意愿试过。

    “……这个应用心理学怎么样?”许一零指向书上的益城第二师范,战战兢兢地开口,“就业前……”

    “许一零,你是不是还没长大呢?”母亲皱着眉打断了许一零,“你当你在逛超市吗?看中了就拿进来,结账的时候不想要还能退回去?这是填志愿,填上万一中……”

    母亲顿了顿,忽然冷哼道:“你是不是就记挂着要去学心理学?”

    “我可记得你当初要死要活报文科的时候跟我说得头头是道,说自己冲着财会,冲着工作和赚钱去的。你现在是要说话不算话吗?要么就是,你当时就是找了个理由骗我的?”

    母亲睨了一眼许一零,威严而压迫的目光降落到她身上,让她哑口无言。

    “我还不知道你?叫你平时少看点童话书。”

    许一零的志愿填报草表初拟完毕,上面的志愿许一零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只不过,里面她原本要留给心理学的空缺被其他志愿代替了让她觉得很遗憾。

    她暂时搁置了那个志愿表,想找许穆玖聊聊,可是许穆玖最近也遇到了麻烦,他说他之前进的一个游戏制作小组的策划盗取其他人的成果跑了,只留下了一个半成品的烂摊子给其他人,他们现在正在讨论该怎么在大赛开始之前把这个项目改好,把漏洞填上。

    许一零没再主动联系许穆玖。

    这两天的白天,许一零几乎是在床上和驾校度过的。

    如今再也不是以前那种每天从床上坐起来都会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困得倒下、再也起不来的日子了。

    她报复性地熬夜打游戏、睡觉,睡到中午才起床。

    今天也是,她睡到去驾校练车之前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临走出门她才想起来这几个小时里自己可能会饿。

    也不知是太图省事还是哪根筋搭错了,她随手拿走了门口玄关上喜糖盒子里的巧克力。

    果不其然,等她再把巧克力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巧克力早就化掉了。

    中途教练让另一个学员练车、让她去休息,她终于从闷热的车里出来,脸都憋红了。她找了一个角落的树荫,蹲在底下呼哧呼哧地吃巧克力。

    那时不远处的另一处树荫下也有人,是个戴眼镜的长得好像不错的男生,正站在那一个人玩手机,只不过他的脸色没那么难看,仿佛完全不受这酷暑影响。

    许一零知道有的人是不易流汗的体质,她小时候还怀疑过组成他们的成分里有冰块。

    许一零也开始玩手机,点开高中班级群看其他同学又聊了些什么。

    她悠哉地浏览里面的内容,直到她听见不远处有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喊了一句:

    “喂,蒋言柯,上车再跑两圈。”

    什么?

    许一零惊讶地抬头,看见刚才那个树荫底下的男生收起手机往中年男人的方向走过去。

    她根本无法从长相判断那个男生是不是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个蒋言柯,初中毕业后她就再也没看见过蒋言柯,她也不知道那种越看越像的感觉是不是心理作用。

    也许是同名同姓。不过,就算是同一个人那也不稀奇。

    因为林城真的很小。

    他和自己同一届,今年高考结束来这里学车很合理。

    如果真的是同一个人呢?

    她开始害怕。害怕如果自己的名字像这样被他听到后他的反应。

    他也许已经忘了她这个人,忘了她的名字,连头都不会抬一下。可她是一个曾经很重视他却被他嫌弃和嘲讽的存在,他怎么可以就这么忘了。

    他也许还记得她的名字,可当他将目光向她的方向投过来,他能看见的就只有她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

    阔别多年,她还是不够美好。

    她接受再次遇见他,可现在不是她希望的最好的时机,因为她心里扎根的、和他有关的、对自己的轻视让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变成让他看得起的样子。

    她对自己说过,她早就不在意他了。

    但再见到他,她心中仍隐有恨意,不是因为喜欢他,不是因为憎恨或是在乎他这个人,而是因为她意识到那个在他面前显得愚蠢、恶心又可怜的人是曾经的自己,是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她和蒋言柯之间发生的事已经成了旧事,她早就不是局中人,也不会觉得这件事难以启齿,甚至,这件事已经能够成为她在与新朋友拉近距离时的谈资。

    她在叙述的时候语气中仍会掺杂愤懑、无奈、悲伤,可连她自己都快分不清这些情绪究竟是她现下真实的情绪还是她这么多年形成的与叙述配套的习惯了。

    在那么些听她叙述的对象里,真正看见过她当年身为局中人的难堪的一面的人大概也就只有许穆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