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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年—————————————

    “气死我了!”

    穆丽菁一进家门就怒气冲冲地说道,怒火好像已经烧去了她身上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

    许一零去厨房倒水,走到客厅的时候碰上了下班回家的母亲。

    “怎么了?”

    穆丽菁如今在城南购物街的一家服装店工作。最近即将迎来新年,不少人去那儿买新年衣服。今天,穆丽菁在招待前来买衣服的顾客时看见了还算熟识的人。

    那是一对母女,她们以前也是住在东湾村的。

    见到了忙碌着招待客人的穆丽菁,那个母亲对她的女儿说了句“你看,现在挣钱真不容易,”语气里带着些许同情和优越感。

    “村里人谁不知道他家是靠闺女被老男人包养才得来的钱啊。他们觉得挣钱容易,我还嫌那个钱脏呢,起码我靠的是自己。”穆丽菁忿忿地说道。

    她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那样不入流的人活得潇洒、活得趾高气昂,还来同情自己?

    这个世界是疯了吗?

    “你们确定吗?”许一零疑惑道,“这样隐私的事其他人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从你奶奶那里听说的,以前村里的老头儿老太太平时就喜欢聚在附近的菜场聊天。”穆丽菁答道,“村里人就这么多,一个传一个,时间久了不就知道了。”

    “谁家在外面欠了债、干了违法勾当,谁家在外面找小三、养了私生子,谁家孩子是同性恋,都被扒得一清二楚。”穆丽菁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我当年刚嫁过来的时候,村里人还因为这个议论了你爸一阵子,说他娶了个下面县城农村里来的打工妹。”

    许一零听罢,攥着衣摆问道:“他们议论得很难听吗?”

    “还好,没有其他那些难听,也就是说我没见识、土里土气之类的。不过我反正是怕了。如果家里日子过得好也就罢了,要是日子过得不好,他们可有嘴说着呢。”穆丽菁摆了摆手,“别说这里了,哪里都一样,你出去别的地方上班,同事之间免不了要打交道、了解家里的情况,就算背后议论你也很常见。”

    穆丽菁见许一零面色消沉,于是拿出了一套激励人的说法:“所以我才说要过得好啊。你看,要是你学历高、找了好工作、嫁了个好人家、活得堂堂正正、顺风顺水,就不怕这些了,哪怕人家背后议论你,也是夸你的多。”

    活得堂堂正正?

    许一零听罢,不禁自问:

    自己现在算是堂堂正正吗?如果别人了解了自己的情况,会给自己正面的评价更多吗?

    害怕被别人评价吗?

    自己一定是害怕的,一定害怕被别人看见自己真正的面目。

    许一零想到了许穆玖。今年夏天的某个晚上,许穆玖打电话说他们的秘密被顾允他们发现了,听说顾允骂了他很长时间。

    是啊,如果是犯了这种程度的错误,别说是背后议论了,任谁都有立场当面咒骂。

    当时,她让许穆玖把顾允骂的原话转述给她听,自以为这样就能分担痛苦,可说着说着许穆玖就说不下去了,因为那不是来自顾允个人的恶意,而是所有人都会认可的公理一样的事实,无论说多少遍都是管用的。最后,分担痛苦变成了两个当事人成倍的痛苦。

    许穆玖决定第二天就开始搬家,但一天之内就找到新的合适的住所并且把物品都搬过去是不太现实的。

    因为气愤,又或者是因为心虚,许穆玖晚上不想再回到原来的地方住,不想再面对顾允。所以,从第二天到他找到新的住所并完成搬家,这期间他都睡在了外面。

    一开始,许穆玖晚上留在了公司,最后就在公司睡了。其他人看到了大概会以为他是个竞争意识很强的同事或者是个工作效率低下的蠢货吧,谁知道他其实是因为被人拆穿了丑事没脸回去住所的罪人呢。

    许一零让他去睡酒店,被他拒绝了,说是住酒店太花钱了。许一零提出把自己的兼职工资和生活费匀一些给他,用来找个好点的地方住,他拒绝得更厉害了。

    有些话,还是得当面说。

    许一零趁空闲坐高铁赶去了安城,找到许穆玖的时候他的状态很糟糕。除了没去好的地方住,他连饭都没好好吃。

    “你哪是想省钱,你就是自以为是地在赎罪。你以为你让自己受苦、把自己搞得不像样子就是赎罪了?你的心里就好受了?你撒气给谁看啊?谁在乎啊!根本没用!没有人会知道!”她抱着他边哭边骂,一字都不提心疼。

    他在她面前没什么秘密,那些不管是简单的、复杂的、真诚的、虚伪的、为人称赞的或是被人唾弃的心思,都能被她看到。

    如她所说,他确实抱着自责、赎罪的念头,回过头想,这样的念头确实很自私,也很自以为是,而且没有任何用处。这不是赎罪,况且赎罪本就不该必须换来原谅。但是,他仍然期待被原谅,而世界上只有她会在这件事上原谅他。

    最后,他之前不住酒店省的钱都被她用在车票上了。

    他觉得不亏,因为他的心情好转了不少。

    她觉得亏大了,假期不该是这样。

    自那以后,顾允不再跟许穆玖联系。认识那么多年的朋友,差不多算是闹掰了。

    顾阳和庄守然还会跟许穆玖联系,只是也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

    她问他,值得吗?后悔吗?

    他沉默了。

    犹豫能说明很多东西。

    她觉得,至少在那一刻,他真的动摇了,他不再像以前畅想的那样坚定,不再对他自己的这个选择毫无怀疑,尽管他最后还是说道:

    “这和你无关,我只是在满足自己的心意。”

    还能坚持多久呢?她开始怀疑。

    许穆玖至少该感谢顾允没有散播别人私生活的习惯,不然他现在的处境肯定更糟糕。

    这次是朋友,下次呢?如果是同事呢?如果是家人呢?

    今年过年很早,一月末就是除夕。

    许一零平时常用的手机软件给她推送了一些年终总结。她发现,这些软件有时候简直比她自己更了解自己。

    家里的大扫除结束之后,她坐在自己房间里休息,想着自己也可以亲手为自己做个年终总结。但是,这一年除了忙碌、糟心事好像没什么好写的。她往前翻看手机相册,也没找到什么有意思的图片,只是删了一堆已经没有用处的系统截图。

    她想,自己这一年本来应该去寻找生活的意义的,去踏足不曾探索过的地方、去看一些震撼心灵的景象、体会那种灵感迸发、大彻大悟的瞬间。但她看着自己不够富裕的钱包和被各种琐事塞满的行程,暂时放下了这些畅想。

    生活大多数时候看起来还是很无趣,重复地吃饭、睡觉、在固定的几个地方来回,一次次完成规定的任务,一次次在空闲时间里寻觅最后还是选择了以前喜欢的食物和影视作品。

    久而久之,她产生了奇怪的自卑心,因为她觉得自己是个无趣的人。

    阅历让一个人变得有魅力,哪怕那是悲惨的经历,或者应该说,悲惨的经历尤其能让一个人变得有魅力,因为,那样才足够特别、才有引人探究和同情的空间。

    “特别”,这样的特质,她自己没有。从小到大,她和很多人一样,总是更容易被那些优秀、富裕、美丽或者看起来经历过某些悲惨事情的特别的人吸引。

    她憧憬特别,执着于特别,即便她清楚自己这辈子大概率只能当个庸人,她依旧期盼着能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降临到自己头上。中学时期的她甚至想过让自己变得悲惨来实现这个愿望。但她知道,这只是一个没有受过真正苦楚的贱骨头才会有的闲心思。

    她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个想法,顶多偶尔莫名冒出一句“太无聊了”。

    过了这么长时间,她才想明白,这也许是她喜欢许穆玖的一个原因吧。因为对方的身份对她而言足够特别,而对方约莫也怀着和她相似的念头。

    按理说,这样的特殊带来的新鲜感应该一直持续才对,可事实并非如此。

    今年许一零决定考研,许穆玖也忙着工作,有空联系的时候,他们总是互相抱怨自己的处境、倾倒负面情绪。

    终于有一次,她受不了了,因为对方发消息跟她抱怨的时候她也正因为自己手头的一堆事忙得晕头转向,她十分烦躁地发语音过去冲对方吼了几句,然后,对方好一段时间都没再发消息过来。

    她以为他们两个对对方而言很特别,以为自己很包容,可原来他们也会和其他人一样感到腻烦、因为小事发生摩擦。

    说起来,交往以前他们之间就是这种相处模式了。虽然没有常常争锋相对,但也不是一次冲突都没发生过,只不过,彼此的身份给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化解矛盾的机会。

    除去身份,他们对彼此来说就只是丢进人群后不可能多看一眼的普通人。

    就拿今年去安城那次来说,那是她计划之外的,如果不是因为情况特殊,她本来可以间隔更长时间再去见他的面。

    倒不是不想念他,只是没那么想念。长时间不见面,加上自己一直装作自己没有伴侣的样子,自己都快忘记喜欢他是什么感觉了。

    该说自己是个薄情的人吗?有时候自己甚至想过是不是与其他人交往的情况也和现在的情况差不多。

    过年的时候,许穆玖从安城回到了林城。

    这两年,他带走的东西比带回家的多。与其说他是“回”林城,不如说他只是“来”林城,用不了几天就会“回”安城。

    许穆玖这次在林城待大约一个星期。

    这个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他们把能做的都做了,但也没多做什么。对于独处时的越界,他们比以前更习惯了,唯一不变的是,越界的每一刻都让他们觉得下一秒就是末日。

    那是沦为疯子的临界点,他们撕破了正常人的面具,占有欲在那时达到了顶峰。她没有虐待别人的癖好,但她经常会用能够产生痛觉的行为向对方强调占有。

    她又明白了一件事。她没跟许穆玖讲,但对方未必不知道。

    许穆玖即将离开林城的时候,他和许一零去了林城某处古巷的一家银饰手工店,在店主的帮助下制作了一对戒指,戒指被蓝色的小盒子装着。回家后他们便把象征纪念的戒指藏了起来。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父母对许穆玖嘱托了在安城要注意身体之类的话,此外,他们还提到了在安城谈对象的事。比起去年,今年他们的态度更加急迫。

    许穆玖再次以工作忙碌为由拒绝了。

    晚饭后,他拉着许一零出去散步。走到和自家单元楼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许一零说道:

    “你太久没回家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爸妈他们看起来很没有安全感。”许一零答道,“他们跟我说过你对他们的态度太冷淡了,已经不愿意跟他们聊天了。”

    “是我的问题。”许穆玖说道,“我以为回到这里就能休息、不用社交了。”

    “在你看来,和他们交流是社交吗?”

    “嗯,”许穆玖点了点头,“虽然他们是爸妈,但是和他们交流也很耗费精力。而且,以前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他们比以前好说话多了。”

    “是吗?为什么?”

    “因为……?”许一零想了想,“因为年纪大了吧?”

    “可我实在做不到跟他们那么亲近。”许穆玖叹息道,“反正以后要独立出去的,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

    对于别人情感上的付出,自己一定要有回应吗?何况那不是自己想要的。以后只要相安无事不就好了吗?

    小白眼狼。她看着他,说道:

    “随你。”

    “许一零,”许穆玖望天,突然问道,“你觉得‘家’是什么?”

    “是你属于的地方,是你要回去的地方。”

    “那里一定要有父母吗?”

    “不一定,”许一零平静地答道,“但是,在爸妈眼里,你还没有自己成家,所以你的家本来应该就在这里。”

    许穆玖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所以他们才这么急着让我结婚?”

    “是啊。你对他们态度没以前热情了,他们知道你的心已经留在外边了。”许一零解释道,“他们觉得就算你执意要独立出去,也得先成家,有老婆孩子,不然你就是一个人在外漂泊,他们不放心。””

    “我……”许穆玖欲言又止。

    原来是这样。

    以后该怎么办呢?

    这几年林城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空气质量因此变好了不少,但过年的时候也冷清了不少。从小区里面往外走,一路上只有几个玩手持烟花的孩子,走近了才能听到烟花细微的滋滋声。

    对许一零来说,这样的感觉其实还不错。

    即将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许一零听到了音乐的声音,还有小孩子的笑闹声。

    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孩子出现在视线里,正往这里跑。

    “哎!”

    那个孩子脚步不稳,眼看着就要摔倒。

    许一零上前准备扶,忽地听见响亮的“啪”的一声。

    她被这突然而来的声响吓得一愣。

    那孩子还是摔到了地上,随即又起身继续跑走了。

    刚才那个声音大概是孩子手上的摔炮掉到地上发出的声音。

    “摔炮?”许穆玖想到了什么,对许一零问道,“你现在还怕这个吗?”

    许一零低头:

    “早就不怕了。”

    “……”

    小区外面不远处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几乎每天晚上都有跳广场舞的人在这里聚集。来这里跳广场舞的多是一些已经退休的、工作比较清闲的人,有一个人跳的,也有两个一起跳的,不过一起跳舞的不一定是夫妻。听母亲说,那些跳舞的人里有一些一大把年纪了还和舞伴闹出了桃色故事。

    也是因为太无聊了吗?许一零十分好奇。

    情感忠诚危机不管是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发生,不到最后定局,一切都说不准。

    望着眼前跳舞的人群,先前一直沉默的许穆玖开口提议道:“我们要不也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