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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山以北,多数地区十月开始下雪。天蒙蒙亮,唯有远处连绵山尖微光。积雪在黑暗中颇具辨识度,一块一块阴影形状各异。

    雪沫子依然随风下,糖霜般洋洋洒洒。

    魏北起床时,剧组成员还在沉睡。近日全是外景拍摄,而且深入无人之地,取针叶林、高原草原及巍峨雪山为景。

    他穿上厚重棉服,拉开帐篷。昨夜同事们聚众烤火留下柴堆,火星没有完全熄灭。半黑不蓝的黎明光景里猩红微闪,夹着灰白柴烬。魏北打开手机电筒,还剩下百分之五十的电量。

    他循环了一整晚的歌剧《浮士德》,男低音饰梅菲斯托菲勒斯的声音在他耳边久久不散。低沉的,沙哑的,像极了沈南逸。

    魏北记得两年前他在沈宅看《浮士德》,书套是沈南逸喜爱的羊皮,翻开时有股淡淡的膻味和书香混杂,纸页上勾画着红黑线。

    有一句魏北特喜欢——有为者巍然看定四周,这世界对他几曾沉默。

    沈南逸也是喜欢的,他将其用红黑双线标注,但没有像对待其他句子段落那般,对待这一句。他仅仅是勾画出来,不做评价与感想。

    似感想万千,又似无任何可言。

    原本离开沈南逸,魏北可以不必再听枯燥的古典与乏味戏剧。他可以和许多年轻人一样,刷微博玩小视频,随便上传自拍也能收获一大批评论与点赞。他本可以从此放弃大量阅读,只需在必要时能拿出点谈资就好。魏北本想改,可他改不掉。

    离开锦官城,进入天山北麓已一月有余。有关沈南逸的记忆从未在他脑子里淡去,反而因为一次次重复播放更深刻。

    有时想得紧了,喧嚣的画面不停止,魏北压根睡不着。

    睡不着时,魏北会胡乱翻着朋友圈。沈南逸是没有动态的,倒不是说屏蔽谁,只是从注册至今,沈南逸当真一条也没发过。算他的怪癖之一,远离人类虚拟社交怪圈。

    bluebar的老板时常给他发消息,说什么好好去拍戏,以后火了常回来看看。保证不要他上台表演,全场的少爷随他选。奶奶的看护也会给他发消息,通常是奶奶的照片、生活费转账、还有医疗缴费等。

    照片里,奶奶显得慈祥安宁,淡色浑浊的瞳仁静静看向镜头,再透过屏幕,静静看着魏北。他感到坚定而幸福,同时也有恐慌。

    看护说,奶奶时日不多了,可能她自己也有预料。前几天奶奶与看护聊天,声音低低的,看护一直没怎么听清楚。

    倒是最后一句听清了,奶奶问:我还能不能看到我孙子结婚啊。我想抱曾孙啦。

    看护问魏北有没有女朋友,魏北心尖猛然收缩。他难受得差点无力呼吸,半晌才说没有。现在不想谈恋爱。

    不谈恋爱哪行呢,人总是要结婚生子嘛,不过你还年轻,慢慢找。看护说。

    饶是给魏北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在奶奶面前说他喜欢男人,且爱上了一个男人。

    信息再往下,是来自照顾囡囡的护士。这个实习护士叫江媛郑秩〉煤芴乇穑罕钡背跫铀钡髻┑溃擦倜牛闶悄忝羌腋p前

    江媛旨淮挝罕保罕背Γ秤氩弊佣己焱噶恕a饺私绽捶12畔10芷捣保亨锊抛鐾旯撬枰浦彩质跻桓龆嘣隆=指涸鹑粘u展耍哺涸鸶罕北u嫖亨锏慕觥

    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昨天,江媛炙到豕俪茄艄饷髅模717艘徽抛耘母罕保尘笆浅膳诺慕鸩硬拥囊印k仕锾烀啦幻馈

    照片上的女生简直嫩得能掐出水,杏眼格外明亮,嘴唇饱满上翘着,笑得极温暖。

    魏北一时有点不好回复,片刻后,他答银杏黄了确实美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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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北便不回了。

    一个多月前,医生说给魏囡找到了匹配的骨髓,可以做移植。魏北知道是谁在背后动用关系,全国那么多需要骨髓移植的病人苦苦等待着,魏囡在中华骨髓库登记后,寻了两三年也没结果。近期不过短短近一月时间,居然找到了合适骨髓。

    做手术是个漫长且痛苦的过程,手术期内通过化学方式把骨髓清洗干净,再植入新的捐赠骨髓。而恢复也是极其危险的,2-6星期之后,新骨髓才能开始正常工作产生血细胞,期间随时可能因感染而死。

    魏囡进手术室那天,刚好碰上魏北跟随剧组出发去天山。他没能等到囡囡结束手术,只得在病床前陪魏囡讲话。

    去手术时,魏囡伸出小手与魏北拉钩,她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他,说话声音软糯糯的。

    “哥哥,你要好好拍戏啊。囡囡好好治病。我们都会更好的,是不是。”

    魏北鼻子发酸,笑着说:“是。”

    收到手术成功的消息时,魏北已降落在天山附近的城市里。这边刚下过一场雪,道路上的除雪机嗡嗡作响。几小时的飞行使得世界变了样,锦官城的浮华与夹了火锅味的热闹飘散在风里。

    魏北感觉有些脱力,心中悬了好几年的大石块稍微下降半刻。他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呼进冷空气。雪渣子顺着食道通往胃部,霎时火热与寒凉干起仗,胃部开始痉挛性疼痛。

    他又捂住胃,看着微信对话框里“手术成功”四个字,红了眼。他想跳起来大喊,似最最耀眼的陨石那般飞过无声宇宙,插过大气层,激起一身火焰飞速下落。

    可魏北忍了会儿,他给江媛炙蹈行唬榉沉恕

    他想了想,给沈南逸发消息说,囡囡的手术很成功,您垫付的医疗费我以后会还的。

    魏北发送出去几分钟,才想起沈南逸不喜欢用微信,基本不回复。

    他正要将手机揣进兜里,冰砖似的铁块忽然亮起。黑夜中,盈盈发光的屏幕上只有一个字。

    沈南逸回复,嗯。

    一个字。仅仅一个字。

    魏北看了好久好久。他觉得自己已半个世纪没有和沈南逸联系了。

    以至于这个回复,看起来那么的不真实。

    裸|露在外边的手指冰凉,冻得好似一截冰棱子,而心尖那点血却是滚烫的,魏北捂了下心口,突然笑了。

    “这么早起来,是准备看台词啊。”

    身后忽然响起一句懒洋洋的问候,打断了魏北慢慢咀嚼回忆的思绪。

    魏北侧头,王克奇站在他旁边伸懒腰。远山逐渐清晰,雪已有了减小的趋势。王导头发长年打卷,实在不忍直视时,便一根橡皮筋扎在脑后。

    沈南逸偶尔留起的中长发叫作家风流与潇洒,王克奇剑走偏锋,妥妥的江湖豪情与落拓。

    真不晓得他俩多年来到底是怎么维护兄弟情。

    魏北笑着打了招呼,从衣兜里摸出卷成话筒的剧本。“造型师还没起,等他们再睡会儿。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我说你也别太拼,不要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好,熬夜又不注重饮食规律。”王克奇蹲下来,捡了根木棍儿刨着熄灭的火堆,“昨天那场戏太拼了。你以后不要这样。没练过武术,该让武替上的时候,别逞强。”

    “给我看看脚踝,今天还痛不痛,肿了吗。”

    魏北说:“昨天睡之前用冰袋敷过了,没什么大问题,王导。今天可以接着拍。”

    “拍是肯定要拍的,只要你没骨折,这两天的戏怎么也得干净拍完。”

    王克奇哈口气儿,搓着手。

    “这地方就真他妈不是人呆的,要真给你整出个好歹来,老沈不把我弄死才怪。赶紧拍完,赶紧完事儿!”

    这次魏北没有接话,他捏着剧本,睁着透黑双眼去看王克奇。气氛一时有点怪异,王导用木棍在灰烬里一通乱刨,跟搅屎棍似的。末了,又有点尴尬地拿起来戳了戳头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