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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生-第16章

    brandchapter16「命若琴弦」

    848年11月,深秋。

    王都的银杏叶已经落了满地的金黄。

    红花岭国罪公墓已经划去国罪两字,更名为红花岭公墓,这也算是马文为那七十二个家族平反的全部诚意,不过如今葬在红花岭的已经有了第七十三个家族——苏特全族。

    这就是嘉德妮娅曾经心心念念许久的自由民主、天下太平。

    可是她和亚历山大却谁也没有再跳舞。

    再见到亚历山大时他已经辞去了爵位,面颊清瘦,一身白衣若雪,孤独地在红花岭为苏特家族每一座墓碑前插上温室里养出来的山茶花,等他转身时,却发觉嘉德妮娅已经在他身后不知伫立了多久。

    她披着黑色的大衣,宽大的帽檐衬得她越发娇小,红唇若血,恍若隔世。

    “久违了。”

    他的眼神有些发愣,随即利落地起身,缓缓走向那个曾经萦绕在梦里的女人、曾经不顾一切去追随的女人。

    走近后才发现她身后还躲着个看样子不过四岁的棕发小女孩。

    “久违了,上校。”

    “---”她淡然摇头,“叫我嘉德妮娅便好。”

    久别重逢,明明都身在王都却从未见过面的两人此刻却无话了好一阵子,后来下意识地肩并肩散起步来,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长的一段距离,两人在运河河畔寻了一处长椅坐下,妮可被托尔牵到了一边。

    “你觉得,这公国,如今怎样?”

    “那自然是极好极好,”他的神情依旧冷清,“海清河宴,天下太平,比旧日里不知好上了多少倍。”

    “是么,”她的眼神一直停歇在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可你说——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你说马文他,能不能坐稳这江山?”

    “---”他突然慢慢转头,“上校你还在挂怀这些做什么?”他的眼神在她绵长的黑发间微微滑动,“当初我们倾尽全力,早已问心无愧——何必去强求到头来是谁能不能坐稳这江山,有些话我说来你别见怪,当初凭着那一股豪情南征北战,可到头来发现我本就不是那般真英雄类的人物,我只适合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平凡小贵族,如今自由有了、民主也有了,功名爵位都有了,可我发现我失去的,恰恰是我承受不住的。”

    她沉默了。

    半晌,她才终于缓缓开口,“我对不起你。”

    “别这么说了,”他突然间仰头,看向风里来去的云彩,“生死来去,冥冥之中似乎是注定好的,因果相成,这大概是世人所无法左右的——先前我从未想过像我这种人还能把红尘种种都放下大半,我劝上校也不要对如今马文手中的东西挂怀太深——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是先前我们谈天时你曾告诉我的话,你该是最明白的人才是。”

    嘉德妮娅终于感觉他们在这繁华热闹的王都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

    等到亚历山大起身告辞——他已经跟人约好了去城郊修缮一座新的壁教教堂,嘉德妮娅陪着妮可在运河边上吃了几块焦糖苹果,又看了一会儿野雁,这才动身准备回到芳汀堡,在经过王城大狱时,她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招呼车夫把小姑娘先送回家,自己带着托尔去见一位旧人。

    “好久不见了,神父先生。”

    隔着冰凉的铁栅栏,两腮深陷的尼克神父有些僵硬地抬起了脸。

    “话说回来---有件事情还在你的嘴里放着,你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如今暂且别管我是从何处得知的——”火光映着她线条极美的面庞,“我只想问你,雷伊斯家族如今除了罗德雷伊斯之外,是不是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还活着?”

    男人没有说话,蓬头垢面地倚在冰凉的石壁上,眼神空洞。

    “呵,先生这是聋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四周,“或者是你就算身陷囹圄,也没忘记作为一个神父该守护的最后的东西?你倒是不用以为你会带着这个秘密长眠地底,我明天就让这个新闻登到各个报纸的头条——雷伊斯家族才是原先真正的王族,你觉得这个标题怎样?”

    他终于动了,双目在一点点地放大,有这么一瞬间他肯定在怀疑整个世界。

    “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她带着几分淡漠地拢了拢发丝,“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如今我嘉德妮娅早已被迫功成身退,政治上的事情早就和我毫无关系——是的,就算是我料到罗德雷伊斯如今正在处心积虑地思忖着如何复国,这也跟我毫无关系——现如今我来找你不过就是想知道那个小女孩的下落——当然,不是要对她怎样,而是有事求她。你也可以继续装聋作哑,但是我也可以把我知道的一切,巨人的秘密也好,王族的秘密也好悉数向马文托出,到那时,你觉得罗德还会留下一个全尸么?你觉得墙壁的秘密还能守得住么?”

    他的胸腔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幅度剧烈起伏着,仿佛这个女人三言两语之间就将他的恐惧激发到了极点,在尼克从前的认知里,是不可能有人会知道这样的事情,他曾以为这个女人不过是一个运势暂时不错的寻常女中豪杰,却不知道她还有这般洞知一切的本领,一瞬间映着火焰光芒的嘉德妮娅的形象突然与他记忆中的芙立妲奇迹般地重合,在这巨壁之内,除了芙丽妲,谁还能有这样的未卜先知?

    一个人的崩溃有时候只是在这么一瞬间。

    ————————

    【11月11日,妮可今天吃了一整块蓝莓派,终于学会了用筷子(一种最好用的餐具),芳汀堡还是有些冷,我在王都一切安好,勿念。】

    嘉德妮娅把信封小心地粘好,递给了托尔。

    “姑姑——”

    “怎么了?”她在书桌后不解地抬眼。

    “姑姑,这信已经寄去了这么多,也不见那人有半分回复的意思,您这是每天都寄、每天都写,可他或许压根看都不会看,他那么个石头心肠的人,根本就不值得您这样啊。”

    “呵,不过是每天多写几个字而已,莫非你是替我疼惜邮票钱?”她有些戏谑地勾了勾嘴角,“大人的世界,小孩子哪里会懂?行啦,快去吧——”

    托尔咬了咬牙还是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嘉德妮娅收起羽毛笔,不自觉地倚靠在了椅背上。

    她就是这么一个类似于打不死的小强般顽强的女人、纵然他伤她、负她,纵然他再次不辞而别,可她还是懂他——她懂他,他会一直挂念着她。

    而她也愿意成全他这份挂怀,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是那么个温柔如水的人,从未改变过的人。

    遥遥百里开外,利威尔拆开这天新来的信件,看到那熟悉的几行字依旧沉沉稳稳,仿佛那份岁月静好是从指尖溢了出来,他展眉,又把信件收好,放进了最隐秘的盒子里。

    “兵长?”

    “嗯?”

    “那个——我这就要去给嘉德姐寄一封信——”她的神情有些紧张,扬了扬手里的信封,“你那里有吗?要不要我帮你一同寄过去?”

    “我不需要。”

    他扔下这几个字,便转身离开了办公间,一旁的奥卢欧在确定那人已经走远后才下意识地抚了抚胸口,“喂,你这胆子也真够大的!”

    “哼!”佩妹突然一跺脚,红着脸嘟囔了一句,“傲娇!”

    还没进门的韩吉听了这话,又忍不住原地爆笑了出声。

    ————————

    等到嘉德妮娅再次见到沙威弗朗茨的时候他已经剃短了发,身上披着壁教的长袍,日复一日在教堂里为人施行洗礼。晨钟暮鼓,立地成佛。

    “先生如今还真是清心寡欲了。”

    “上校见笑了,”他亲自为对方奉上袅袅的绿茶,“我这条命能苟且偷生到今天,全赖上校仁慈,我本不该再奢求什么,只是有些害怕以后的日子太短,赎不了我前半生的罪过。”

    “这话,听着倒是钦佩,”她粲然一笑,“放下屠刀难,可先生前半生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地为法律效力,何来罪过呀?”

    恍然间已是隔世。

    “不瞒上校,我生在严明守法的世家,这次本应以死谢罪,可想起来上校还有桩未了的心事,所以方才苟活到今天,为的算是还您最后一个交代---当然,不知我配不配。”他的眼神有些闪烁。

    “你说便是。”她捧紧了茶杯。

    “当年自由军的重大通缉犯,如今还只剩下一个人在逃——”他抬起那双依旧敏锐的眼睛,“不过我彻查塞尔提佐耶这个人,发现她跟通缉令上所描述得样子并不相符——所以我怀疑当年马文将塞尔提指派上前线的时候,是被人暗中偷梁换柱——真正的塞尔提此时怕是不知道已经身死何方。”

    “你说的没错,”嘉德妮娅淡淡地垂下了眼眸,“所以我要找的,其实是另外一个人。”

    他站起身子,从背后的橱窗里,翻出一个棕色的木盒子,推到了嘉德妮娅面前。

    她打开,是二十几个档案袋般的信封。

    她诧异抬头,“这是?”

    “当年王城百家贵族,如今七十三家已经埋骨红花岭,还剩下二十七族,除却马文将军的波特曼一族,只剩下了二十六族。”他品了一口茶,“我这几个月寻访自由军旧部,只听得人人都说塞尔提看似不一般,便笃定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儿女,我先前为王政效力时私底下为了办案认真便把所有的贵族成员都登记在册——若有出生和死亡还会及时补充,如今看来,应该是能帮得上上校的忙,不过,这其中有关雷伊斯家族的标记实在是不多。”

    嘉德妮娅心中猛然一惊,着手撕开了那个属于雷伊斯家族的信封,那些除了家族史之外的就是沙威凭着记忆给出的画像,其中有很多已经打上了红叉——845年,艾伦的父亲几乎是把他们灭了门。

    她终于一眼认出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她几乎在感叹沙威的画技精良,没想到到头来她能从曾经的敌人手里,拿回最重要的线索。

    格兰雷伊斯。

    沙威读出了她脸上那一丝丝微弱的神情演变。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上校——既然塞尔提佐耶原本无罪,就劳烦上校为那个无辜的女孩平反——佐耶一族世代清白,她本不应在死后还受这样的牵连。”

    “——好。”

    出了教堂门之后,嘉德妮娅似乎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一个闪身就冲了回去,托尔急忙跟上,五秒钟之后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呆立在原地。

    沙威把自己吊死在了墙壁女神像前。

    忽然间天边的金光穿过云层纷纷扬扬地洒在这世间、穿过教堂狭小的彩色窗棱,在这悄然无人的房间里,洒下一抹色彩斑斓的柔光,也洒在那清清白白的长绫上,洒在沙威一丝不苟的长袍上,洒在他分明安详的面庞上。

    茶桌上还留着那个早已写好的纸页。

    【前半生臣服恶法,自知罪孽深重,无颜苟活,山高路远,红尘万丈,愿上校珍惜珍重,余生安稳。】

    死生一瞬,落落磊磊。

    她无声,在这寂静中,悄然颔首默哀,秋风肃杀,等到时候再冷一些,冬日里飞起鹅毛大雪,终是会落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干干净净,就像是谁也不曾走过那样。

    ————————

    托尔身体状况恶化了。

    他还是没有告诉嘉德妮娅如今的自己已经开始了咳血的症状,那些助他戒毒的药,他有时会忘记吃——不是说他对生命有多漠视,而是在他亲手勒死了马鲁斯、慢慢地为自己的父母修缮好墓碑之后,已然像一只松了气的皮球一般,瞬间开始迷茫。

    他从太小就一直一直生活在仇恨里,他从来都没有为了自己而活过。

    有这么一天,在陪着妮可荡秋千的时候他终于没忍住吐了一口血出来。

    “托尔哥哥!”妮可瞬间被吓坏了,转身就跑去找嘉德妮娅,却被托尔死死拉住了。

    “妮可还真是胆小鬼,”他轻轻松松地抹净嘴边的血迹,“看到没有——糖果吃多了就会这样,嘉德姑姑每次不让你吃糖的时候你都会跑到角落里去生姑姑的气——你这回信了吧?”

    “可——”尽管才四岁,但她还是隐隐觉得害怕,“可是管家婆婆说、说人流血——人流血就会死的!”

    “她在骗你!”托尔认认真真地拉过她,天蓝色的眸子里如水般温温和和,“我跟你说,人都会死的,不是因为流血,而是因为谁都会死——白雪公主和王子也会老会死,灰姑娘也会、谁都会的——但是只流一点儿血,是不会死的!”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把手指含进了嘴巴里。

    “所以你不能告诉姑姑我吃多了糖果,”他扯了扯妮可细细的小辫子,“否则我就再也不带你去买焦糖苹果——你想想,姑姑若是禁了糖,那你也一块儿也不能吃了。”

    妮可终于信了,撅着嘴巴跟这个金发少年拉起了勾勾。

    秋千的吱呀声继续响起,这里曾经承载了乔伊的童年、曾经见证了利威尔一生中最富足的时光,如今秋千又荡了起来,迎来送往,成为了这个小小遗孤的乐园。托尔抬头看了看天,阴云已经漫了上来,冬日的初雪似乎就要飘下来了。

    ————————

    又一次壁外调查结束了。

    这次晚间出动,证明了巨人的行动规律跟嘉德妮娅所说真的分毫不差——埃尔文把绝密命令送到了几个分队长手中——从训练兵团直接接回艾伦的计划,马上就要开始实施。

    如果这次行动顺利,那么下一步,就是在悄无声息中拔除女型巨人、铠之巨人、超大型巨人这三个巨大的威胁。

    事情实在太大了,他想了想,还是在寄给嘉德妮娅的信上,落下了笔。

    韩吉注意到利威尔这次没有扔掉遗书笺。

    “呐——利威尔,你既然挂念着她,何必连个回信也不肯给她?”她大大咧咧地坐上他的办公桌,“要不然——万一、我是说万一哈,万一你哪天有什么不测,寄给她的信就变成了你的遗书,哎,怎么说呢,嘉德妮娅这么好的一个人,玲珑心肝的又不是不谙世事,你这样对她,真的是过分了——”

    “你什么都不懂,就不要在这里乱说,”利威尔的神情依旧清清冷冷,但却罕见地认真地对这个活泼的女人开了口,“有些人,是注定拿不起来的,既然给不了,就更不能靠近着——否则只会害她害得更惨。”

    “---”

    韩吉摇头晃脑地一抚额头,“哎,还真是没见过你这种文绉绉的样子,算啦,姐姐我也不便多说什么——也是,像我们这种成天命悬一线的人、哪儿有命去求什么轰轰烈烈长相厮守呢?我只是劝你别后悔便是。”

    “嗯,”他点头,“那我谢谢你。”

    “---”

    嘉德妮娅收到埃尔文的邀请之后莫名其妙一阵脑仁疼。

    又是巨人,讲真的,她最不想面对的就是巨人,她明白埃尔文对自由的疯狂渴望,接下来的事情与三个巨人为敌实在是事关重大,他不能不小心,如今再次请她出山,可她心累得慌。

    太平盛世来都来了,还请我再去对付巨人。

    她的嘴角抽动了几下。

    ————————

    又是奥莉维亚湾的头层包厢。

    塞尔提佐耶,不,格兰雷伊斯在收到第三封请柬之后终于如期赴约,每一封请柬的落款都没有留名字,可她想都不用想找她来的人是谁。

    嘉德妮娅一身素色衣衫,款款落座。

    对面的那个小姑娘,也早就摘掉了眼睛,头发再也不是兵荒马乱的铅金色泡面卷,她身着裁剪精良的贵族长裙,一头浅棕色的发柔柔顺顺,薄施粉黛,气质超群。

    “上校日安。”

    “日安,”她抬手遣散了所有人,“以及好久不见,格兰小姐。”

    “上校第一句话,该是问我为什么还敢来赴约。”她的笑容依旧深不可测。

    “敢不敢,这话说得奇怪,”嘉德妮娅抬起眼睛,“如今通缉令上的塞尔提佐耶已然撤下,法律自然也威胁不到你——不过我笃定你能来,也是因为我知道,你必有话对我讲。”

    “不错,”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洁净的米色桌布,“嘉德妮娅,这个世界本不属于你,所以,你希望回到你的家乡吧?”

    “那又怎样?”嘉德妮娅突然间笑了,“小姑娘,你以为我会信你心甘情愿帮我?还有,这些天里我闲来无事翻了不少陈旧的古书,也总归是弄懂了你那一番疯疯癫癫的说辞——你是雷伊斯家族的人,你的能力还真是出众呢,明明没有继承巨人之力,把手指头搁到人脑袋上就能读取情感和记忆、还可以用声音为媒介作为巨人化的按钮——这还真的跟我对这个世界原本的认知有不小的出入。”

    格兰的神情不见一丝波澜。

    “上校说得还真是分毫不差。”

    “不止这些,”嘉德妮娅欠了欠身子,“还有有关于水的事情——乔伊那个时候落水身亡的时候,在另一个世界的我也在慢慢被淹死,我曾一直以为是什么命运的召唤让我的灵魂穿进了她的身躯里,可现在我觉得,倒不如说,是你在召唤——对吧,对巫术还有那么一丝丝研究的小朋友,不过,你所召唤的应该并不是我,而是芙丽妲。”

    “你倒真是费劲研究那些典籍了,这都能猜出来,我还真是服气你,”格兰眼神幽微,神情里是读不懂的复杂感,“只可惜我那个时候对那种东西一知半解,再加上我身上根本就没有继承到真正的巨人之力---我曾经以为我失败了,因为我寻来的尸体怎么都没有动静,谁知道——谁知道竟引来了你——自从你洛基山一战我就隐隐感觉你不是这里的人,所以我才瞒着父亲进了自由军,可我明明没有做错,我拿我的血和我姐姐的发做媒介,能吸引来的分明只有她的灵魂,只要我的阵法还在,只要你的再度投身水中去离开这幅躯壳,她就能回来。”

    “所以——”格兰款款起身,眼眸依旧是星空般璀璨、深不见底,“所以上校既然是那么个豪爽狂妄的人,这次何不豪赌一场?赌赢了我们都是皆大欢喜——你可以回去、芙丽妲姐姐可以回来!”

    “回去?”她一声冷笑,“谁跟你赌?我若回不去了岂不成了孤魂野鬼,再说了,就算我回去了,我那副旧日的身躯说不定已经在几百米深的海底化成了一具白骨,那我不还是死?”

    “那又怎样?!”格兰皱起了眉,“你本就是将死之身,多活了这么许久,不过是欠我姐姐的人生!”

    “那你姐姐还不也是早就死了!”嘉德妮娅忍不住抬高了音量,“你别以为我看不穿你那所谓的心思!你想找回芙丽妲还有她的记忆、你想再把她换回来陪着你们报仇、夺回始祖巨人,可是她分明已经摆脱了苦难、分明已经要安息了——离开了这个残酷得吓人的时代,可你还要不放过她——你不觉得你很自私么?!”

    “你给我闭嘴!”她突然间竭斯底里,“你又不是雷伊斯家族的人、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我们这群人过得有多艰难?!”她突然痛苦地把脸颊埋进双手,“都是你的错——不、也怪我当时如果把阵法、把力量弄得再通透一些——就不会有这一系列的差错了,你看你搞得这是什么啊!”

    嘉德妮娅一动不动地看向那个突然间痛苦到抽搐的少女,突然间叹了一口气。

    “有件事情,我本不愿告诉你,”嘉德妮娅的声线冰凉彻骨,“这样看来,那么多日子以来你光顾着对付我,还是没有去研究那些古|书,”她顿了顿,抬眼深深地看进那个少女错愕的双眸里,“或者是说,我这样问你——你怎么知道,自己弄错了?”

    “你——你什么意思?”她的呼吸声加重了。

    “你的方法一丝未错,不过应该只对孤魂野鬼受用,”嘉德妮娅淡漠地饮了一口樱桃酒,“不过你没有接下来去吃透那些鬼画符究竟在表达什么——很显然,在这个世界上,芙丽妲的灵魂在你召唤她之前就已经轮回转世了,不过你却凭着巨人之力刺透了时空,把我请了进来——虽然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可是,我应该确实是芙丽妲的转世之一,碰巧在你布阵时灵魂离体,以水为媒介穿梭阴阳,来到了刚刚投身水中、灵魂离体的乔伊身体里。”

    “这——这不可能!”格兰瞬间疯得竭斯底里,“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不是她、你分明不是她啊!”

    “我自然不是她,”嘉德妮娅扯了扯嘴角,“所以说,格兰小姐,我这次找你来并不是来兴师问罪,也不是只望你送我回去,只是觉得你对这件事情该有一定的知情权罢了。”

    “不可能!不可能啊——”她的眼泪已经纵横交错,没过几秒却突然长梦初醒一般,“怪—怪不得你身上的气场那么像她、可是——可是芙丽妲、姐姐,你分明是芙丽妲,为什么又是嘉德妮娅?!”

    “前世尘缘前世尽,姑娘,我依稀劝你不要执念太深,”嘉德妮娅的声音终于温和了一些,“生生死死,轮回无数,一生一死便是一世,那个灵魂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遍三途河,喝了多少次忘川水,每一次都是洗净前尘踏入来生,你觉得,就凭那个在轮回里洗了千百遍的灵魂,就凭这么一个我,还能为先前的每一世都负责么?”

    嘉德妮娅终于在格兰眼中看到了山火燃烧尽之后的一片死去的灰烬。

    “不过,有件事情我还是要提醒你,”上校的眼神柔和了一些,“每个人都要从生门踏入人间,从死门离去——生门是出生,死门是死亡,我的到来显然打破了规矩,我知道我会不得好死——尽管这不怨我,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肯定会有天谴落到我头上,这样的话这个世界的轮回秩序便会被肃清,小姑娘,我只是奉劝你待我离去之后不要再妄图进行第二次这种事情,否则,害人害己。”她拿起外套,缓缓起身,“格兰,你我前生姐妹一场,我理解你痛失长姐的心酸,所以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什么,但是你亏欠自由军的是在太多——你三番两次出卖情报搅乱行军,你害得汤姆丧命天使城、你害得托尔毒品上瘾、又险些害死杰瑞的女儿,我能饶了你,自由军旧部也不会饶了你,所以,还请珍重,这人世间早已不是你自由奔走的地方,罗德雷伊斯也注定惨死收场,我看不见你的未来,但是前程路远,三思后行。”

    她正要推门而出,身后的格兰却一声哭喊,“姐姐!”

    嘉德妮娅放在门上的手静止住了。

    “放下吧,”她没有回头,“红尘线断,哪里还有接得上的道理?”

    【扑通】一声,那个小小的姑娘双膝跪地,一张脸早已哭得不成样子。

    “对不起——姐姐、对不起——”

    她听到身后的撕心裂肺的哭声、道歉声,那骨肉血亲之间微弱的缘分还是隔了太多个轮回微微触碰到了她的心,一晃在不知不觉中,她的眼角已经渗出了泪水。

    “保重。”

    她一咬牙推门而出,木门关上的那一刻,前尘往事被彻底隔开,嘉德妮娅一口气跑出了奥莉维亚湾,直到外面冰凉的雨丝砸在了自己的面颊上,她才终于停下了颤抖。

    过去了便过去吧。

    ————————

    王都如今已经是暗流涌动。

    就在嘉德妮娅打点着准备去到莱茵镇调查兵团总部的行装的时候,芳汀堡来了稀客,当年那个扰乱军规的克雷蒙特班长,如今已经是王都护卫团的分队长之一,事业上可谓是如鱼得水。

    “上校——我们借一步说话。”

    “别这样叫我!”嘉德妮娅摆手遣散了周围,“我如今的身份敏感,跟往年的旧部下不宜来往的。”

    “上校,您当真没听说?”克雷蒙特压低了声音,“马文那家伙称王的心思越来越明显了,不管怎么说,新法还有新政体对他还有那些老牌贵族的制约实在是太大了,他先前想着向自由军示好,也算是规规矩矩地做了几天总统——可现在呢,就算是他不说,那几个老贵族还巴不得把王冠扣到他头上哩!”

    “别乱说话,”嘉德妮娅捏了捏眉心,“如今这些话还是少向我说,我本就自顾不暇,太张扬了又怕人卸磨杀驴——克雷蒙特,先不管马文对不对得起自由军,你如今是他屋檐下的人,你不觉得你讲给我这些话的时候,很奇怪么?”

    “上校!”这个昔日里没心没肺的汉子恨不得眼圈儿都要红了,“如今弟兄们才散了没几天,怎么上校就开始猜忌起来了?”他突然从大衣袖子里扯了几页纸出来,“上校您快看,这本是王宫秘书处马文的日程表,一日我值班,见没人,就抄了几页过来,上校您仔细看看,这总统整天正事不做而是跑那些老贵族处没日没夜地开会,这不是有二心是什么?”

    “---”嘉德妮娅侧了侧身子,接过那几页纸张瞥了几眼,划过一丝笑来。

    “呵呵,单凭这些能说明什么?”她抬起脸,墨绿色的眼神分明有些戏谑,“克雷蒙特,你是臣子,做臣子的就不要忘记自己的本分是什么——再说了,你把这事情讲给我听还不如不讲—知道多了反而惹祸上身,得了兄弟,如今太平无争多么难得,你还是有空子了多歇歇,讨个老婆尽快成家,对了,改天去汤姆墓前的时候别忘了帮我为他带一壶好酒——这东西你拿去,别忘了赶紧销毁,否则被人发现了,人头不保。”她回头向着房门,“托尔——送客!”

    “是!”

    “哎——上校!上校我还有话讲——上校!”

    好不容易把克雷蒙特送出门去,等到托尔回到书房的时候发现嘉德妮娅已经用打字机飞快地敲好了一页密密麻麻的文件。

    “托尔,你跑一趟雷伊斯庄园,把这个东西交给格兰雷伊斯的女侍,告诉她务必转交到格兰小姐手中,”嘉德妮娅把那页纸小心地封进一个雕刻着山茶花纹的木盒子里,“你只说是嘉德妮娅托人转交,其余的,什么都不用讲。”

    “是!”托尔接过东西,突然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

    “上校,我们是不是——是不是还是可以翻身、可以大干一场?”

    “---”她有些难耐地揉了揉太阳穴,“托尔,以后这话不许再说,我们如今太平安稳,哪有什么翻身不翻身的道理?”

    “可是---”这个金发碧眼的少年终于吐露了一丝心声,“可是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那下一步---”

    “下一步?”她突然挑了挑眼眉,“下一步你就可以去恋爱、去成家,孩子啊,等你再大一些,等你二十岁,我找人把你调到维安团,你可以先从一个班长做起,我看维安团总部附近的那一片洋房很是漂亮,等你找到了心上人,我就送一套给你做新婚礼物——你看呀,这样安稳不好么?”

    她几乎是竭尽所能地为托尔描绘出一阵光亮美好的未来图景,可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这话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托尔,【我已不再需要你,我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未来】。

    托尔出门后忍不住长长一叹。

    人人都以为嘉德妮娅已经彻底臣服,却没人知道她派托尔送去的是她凭着记忆力,就在扫了几眼行程表之后背写下来马文的行程,她不是绵羊,她有尖牙利齿,马文可以接手她的江山、但是不能践踏她的心血,这是她最后的原则和底线。

    纵然她明白自己不得善终、可她终究已经了断了归家的念头,既然回都回不去了,何不去轰轰烈烈踏踏实实地做一场自己呢?

    ————————

    千里江山寒色远。

    848年12月。

    嘉德妮娅把妮可放到了亚历山大空旷寂寥的庄园,被一队驻扎兵团护送着,向着莱茵镇浩浩荡荡地进发,出发的早晨天气不错,刚刚停下了昨夜的雪,托尔送上今日的晨报,她只看了一眼,右手便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雷伊斯家族次女格兰雷伊斯昨夜食物中毒身亡】

    冥冥之中这跟她昨夜的梦境惊人地巧合——在大雪飘下的夜里,她仿佛看到格兰,依旧是那日温温顺顺的贵族装扮,款款起身,却没走近,只是对着她,遥遥一拜。

    她怎么会中毒,分明是自尽,以一死来了却自己与这世间的万般纠葛,来清偿自己欠下的债。

    黄泉路上寂寥如雪。

    她微微合眼,在心中默默言道,格兰,保重。

    ————tbc。

    作者有话要说:码字好累,呜呜,求安慰。

    ☆、新生-第17章

    brandchapter17「我曾爱上一团火」

    【刻意去找的东西,往往是找不到的。天下万物的来和去,都有他的时间。】(三毛作)

    ——————你我重逢在漫天繁花的晚上——————

    已经连续两天没有收到嘉德妮娅的来信了。

    没有人会看不出来利威尔内心的焦灼,终于这个士官长浑身冒着阴森的冷气出现在埃尔文的办公室里,埃尔文放下羽毛笔,“有事?”

    “我怀疑王都出事了。”

    利威尔这话说得很委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