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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安四年,秋。

    北凉大军班师回朝。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正是暑去寒来之际,倒也算得上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陛下亲自在丹阳门迎凯旋军,号角声打出第九声,远远听到铁骑摇山撼海的声响。秋日高阳斜照,号角声再响起之时,银甲折出光芒凛冽夺目,关外的风沙充斥着肃杀之势。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燕旗,赤底金线,上有图腾作龙,傲然张狂。旗帜随风猎猎作响,大军从凯旋门而入,至丹阳门而止。燕承启在门楼前楹当中设帐幄座位,文武百官及献俘将校在楼下左右班立,楼前稍南设献俘之位。北凉大军以宣武将军为表,献战俘,告奠天地祖先。

    待献战俘后,再祭神祠。以礼部尚书为首,执酒脯行献礼。

    铮铮铁骑,皆下马参拜。秋日再升,银甲刺目。宣武将军之侧,站一人。面色凝霜,斜眉入鬓,冷峻做骨,锋利逼人。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曾有七分风流态,尽数化作男儿概。其余三分,折作相思万缕系一人身。

    那人就在群臣中,居于首。

    礼、户两尚书并肩而行。祭祀崇玄,朝服皆是玄衣纁裳,谓之天地玄黄。古老的图腾暗绣宽袖长袍间,行走时方借日光折出流云纹路。居右之人身影依旧修长胜竹,却多之单薄。腰间凤鸟刀书,头戴玄色高山冠,长发半束,耳簪玉笔,以红缨玉缚于颌下。

    秦峥想到四年前作别折柳坡,楚瑜身上云白的氅,雪青的袍,佛灰的衣。一别经年,岁月不曾揉淡他的眉眼,却拂去他的尖锐,如碧玺沉溪水,浸出透骨的凉,打磨出最温润完美的模样。

    陌生的姿态,熟悉的模样。

    礼钟敲响,奏告天地、宗庙、社稷、岳渎、山川、宫观。楚瑜手捧酒鼎,亲自为凯旋将领斟酒,清酒落盏,一人又一人。

    秦峥看着楚瑜走到他面前,近在咫尺,他端樽的手在颤,楚瑜斟酒的手却稳若泰山。

    鼎倾,酒落,满樽。

    一气呵成,从始至终楚瑜没有看秦峥一眼。

    秦峥手心冰凉,近千个午夜梦回,今日得以相见。

    可直到此时,秦峥才真的明白,何谓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

    凯旋封赏,洗尘接风。接下来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

    当年安成变法失败,留有一后人孟珺沦落为奴,后化名孟寒衣窝藏镇北侯府,曾于建安三十六年春狩时行刺未遂。镇北侯因此被剥去爵位,流放充军,此乃前话。

    而今不可同日而语,秦峥不愧是将门之后,端是天生骨子里自有杀伐戾气。是难得的将才,如今朝中正是缺人之际,这样良才不用,岂不是暴殄天物。燕承启不计较昔年往事,复其镇北侯爵位,加封云麾大将军。

    可见风水轮流转,莫欺人落魄。

    宫宴开席半场,楚瑜借口劳乏,身子欠佳,提前离去。

    燕承启见他面色苍白,不敢强留,若是真的累出个好歹来。楚茗指不定又过去照顾个十天半月,日子还过不过了。

    秦峥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楚瑜的身影,见他离去竟再也坐不住,推杯换盏几回后,佯作不胜酒力,提前离了场。

    出了宫门,马车都停在朱雀巷。

    秦峥策马赶过去,远远瞧见楚瑜还未曾上马车。身侧竟跟着一俊美青年,臂弯搭着月白轻缎披风,四周滚了一圈绒绒的兔毛。他贴楚瑜极近,似乎在不停地说些什么。楚瑜要走,被那俊美青年拽住袖口,又轻轻晃了晃。

    楚瑜没办法,回过头来,唇角微微勾起几分,露出个无奈的笑。身旁人这才轻轻松了口气,将臂弯的披风披在楚瑜肩头,披衣时整个手臂好像将楚瑜圈在怀里一般,仔细系好衣带,又格外亲昵地整了整内领……

    秦峥攥紧马缰的手有些发麻,他驻足远处,安静看着那两人。心底咕噜噜地泛起酸来,辗转生死多少回,只是想回来见他一面,可如今他的眼底已经全然没了自己的位置,添衣问暖已换做旁人。

    楚瑜上了马车,挥手示意李恣先回去。

    “先生早些回来。”李恣颇有几分不情愿,叹气道。

    楚瑜颔首道:“我心里有数,你先回去吧。”

    说罢,挑帘的手正要放下,忽看见远处,一人一马,静立夜中。楚瑜心里一沉,匆匆放下卷帘,避于车中。

    车里燃着一支梅花灯,烛火摇曳。

    楚瑜腰身挺得僵直,良久,如山崩倾,整个人倒在车中,蜷作一团。

    “二爷?里面没事吧?”车夫听见动静,不大放心问了一句。

    里面久久没有回音,就在车夫快忍不住停车去看时,才传来楚瑜平静的声音。

    “无事,去顾桥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