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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中的老舍先生

    今年2月是老舍先生95周年诞辰。想起一些往事。

    44年前,有一天我坐在北京东单三条一间屋跟朋友聊天,那里是“北京市大众文艺创作研究会”一间客厅,大家在等候开会。上次会我没来,偏偏那天老舍先生来了。他们谈对老舍的印象,我插不上嘴。听他们谈的带有太多恭维、崇敬色彩,跟我从小说中得到的印象不大一样。我想像他是跟拉车的、开店的都能论交情的平民文化人。他们说的更像是位地位高人一等,派头很大的教授名人。正在疑惑,一阵脚步声,从门外走进几个人来。最前边是位大高个,顶着干部帽,穿着件清河制呢厂出的粗呢干部服,裤子上有香烟烧的洞;中间一位穿着崭新的棉干部服,没戴帽子,微微有点“水蛇腰”,胸板挺得不直;最后一位个头不高,戴一顶英国呢子礼帽,穿一身剪裁合体、面料考究的绛色西装,戴金丝眼镜,手执“司提克”,活脱是个洋绅士(我并没见过洋绅士,这洋绅士的印象来自狄更斯的小说)。

    前边这人我认识,是尊敬的赵树理同志。中间一位也知道,是我仰慕已久的端木老大哥;这最后一位大家就招呼他:“老舍先生。”

    真的跟我想像中的老舍没对上号!

    人们站起来抢着握手,端木没戴帽子赵树理不摘帽子,两人握手都应付自如。老舍右手拄着文明棍,一进门就摘下帽子托在左手上了,两手都不得闲,就有点措“手”不及。他眼睛往四处瞧了下说:“找不着钉子,帽子还是挂在头上吧。”把帽子挂在头上,这才腾出手来跟大家相握。大家都笑,他却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跟大伙寒暄。

    散会时,他对身边的人说:“明儿个上我那喝酒去吧,我有酒,你们带豆腐干花生豆怎么样?”回头又冲我找补一句:“你还小,就别跟我们学坏了!”

    我觉得跟想像中的平民作家对上号了,还觉得老舍就该穿西服拄文明棍。直到后来有一次在他家中见他身穿长袍,脚蹬老头乐棉鞋,才觉得这样更对路。

    “大众文艺研究会”是北京文联成立前,由李伯钊、赵树理、康濯、马烽等挑头的一个文学团体,是团结“大众大学”作家的一个团体。北京解放后写武侠、言情、侦探小说的通俗作家和小报撰稿人,一时没了章程。如李薰风、陈慎言、郑证因、梅娘等,一向卖文为生,没有固定的工作单位。如今照老路子写的作品没市场了,“革命小说”一时还写不来,又没大锅饭吃,生活发生困难。连张恨水、还珠楼主也很拮据。“创研会”就组织他们学习,采访,写些反映新生活的作品,并设法帮助一些人安排工作。从解放区来的作家和刚从大学出来的文学青年参加进来,一面向他们学习,更主要的是协助工作。那天开会谈的题目就是怎样帮助通俗作家们写出反映新生活的作品,解决他们生活困难。老舍先生出主意说:马上写成本大套的作品有困难,可以从最容易的人手。比如整理点民间传说,替曲艺界、戏曲界改点旧段子、旧剧本。他说:“拿大鼓说,有的段子人们都听熟了,会背了,可是谁也不懂什么意思,因为要么太文要么不通,唱的听的都糊涂多少年,解放了总不能再糊涂下去了吧。把它们改顺了,能听懂,这用不着学多少革命理论,伸手就能办嘛。拿《白帝城》说,是名段子,开头几句你们听得懂吗?”说着他点着一支烟哼了起来:

    “壮怀无可与天争,泪洒重衾病枕红。江左仇深空切齿,桃园义重苦伤情。必根傲骨支床瘦,一点雄心至死明。闲消遣酒后茶余谈今古,唱一段先主托孤在白帝城。”

    哼完他笑着问:“什么叫‘无可与天争’,怎么个‘重衾病枕红’,‘一点雄心至死明’是何意?而‘壮怀’、‘傲骨’又太文了,谁的耳朵能听懂?相声该改的更多了,大家先把容易做的做了,我想法给你们找唱家,找地方发表。要嫌这活小丢了身份,我带头先干。”

    他刚从美国回来,家还没安下,人们把这话只当表态,并没当真。谁知没过几天,大众创研会的刊物《说说唱唱》就登出了他写的“太平歌词”《中苏同盟》,电台上播出了他改的相声段子《维生素》。随后《光明日报》就连续发表了他改编的相声段子《绕口令》、《假博士》和《铃铛谱》。大家才知道老舍不光说说,是动真格的,这时是1950年上半年。文化班头,知名作家,从美国回来竟用这些作品打炮,不仅令人叫绝,更令人起敬。看到了热情爱国,助人为乐,不摆谱,不拿大的老文化人本色。我不知这对别的文学青年有什么影响,反正那一年西河大鼓唱了个新段子叫《张树才舍身炸碉堡》,就是我受他感召写出来的。是我终生惟一被演唱的曲艺作品。

    不久北京市召开了第一届文代会,成立市文联,老舍先生当选为主席。我也调到文联工作,就几乎天天见面了。老舍先生这主席当得很认真,风雨无阻,每日上午必到机关办公。但他又是我见过的最不像主席的主席。对属下像对家人,只有平辈与晚辈之别,没有职务高低之分。跟我们最大的不同是他特别注意仪表的整洁。我在《说说唱唱》编辑部工作,他常上编辑部来闲聊,他的整洁跟我的邋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就住在编辑部对门,有天我就穿着裤衩背心进了编辑部,正碰了他坐在那儿,他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后笑笑说:

    “小邓,把衣裳穿齐了再忙事儿吧,大小咱们也是个衙门不是,来个人看见招人笑话!”我从此开始注意整洁。我们写的习作他不仅亲自过目,而且评点。有次我写了篇凉山彝族的故事·里边有段描写!说:“山谷中的雾气,夜间落到草叶上变作露珠,太阳升起后又化作白云升到空中……”写完自己还很得意。交给编辑部后,老舍先生批了几个字拿回给我,上边说:“云是云,雾是雾,露是露,你别瞎搅和。”那时我正崇拜苏联文学,连文风都模仿翻译文字。写文章绝不说“河边有三棵树”,而要写成“树,一棵,两棵,三棵直直地美丽地拉开距离排列在那看得见激流听得见水声的河上,挺立着。”有回我问老舍先生:“人家说我文章写得不顺溜,您说怎么才能顺溜?”他说:“写完了自己关上门先大声吟念两遍,自己念着顺嘴,不打夯儿,它就顺溜。要是连自己念着都绕口令似的,人家也看不顺眼厂这点教导,我受用了一辈子。至今写完文章还要关上门先念一遍。有不顺溜的地方,坚决改过。

    除去公务,老舍还爱揽“闲事”,在他身上分不清哪是分内的事哪是分外的事,甚至有点“公私不分”。解放初期不光写旧小说的作家生活困难,国画家们日子也不好过。齐白石的画在中山公园展销,一幅中堂定价40元人民币还卖不动。陈半丁,于非间更不用提,有位名画家揭不开锅,裱画师傅知道老舍爱画,出于同情,拿了几幅画去找老舍说:“这位先生过不去年了,好歹您留下他幅画得了,价钱由您定……”老舍先生掏出几十元钱给来人说:“这点小意思拿去请他先垫办一下,画我不敢留,艺术是无价的,我哪能随便留人家画?”事后就跟文联的同志们说:“这国画家也是我们团结对象,得替他们想想办法。”在他倡议下成立了个“北京市新国画研究会”,组织大家学习和写生,帮助解决生活困难。当时正重,新翻修天安门。他就以文联名义跟有关领导请求,把天安门内部宫灯、隔扇的绘画工作全为国画家们包了下来,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老舍每天上班,总在胡同里碰见两个算命的盲人,见他们生活困难非常同情,又跟文化局和文联同志们说:“解放了,人们不迷信了,这算命的瞎子没生意了。他们里边多数人都能弹会唱,把他们组织起来,教他们为新中国唱歌,既解决了他们的生活困难,又扩大了我们宣传队伍,不是一举两得吗?这事咱文联、文化局也该管吧?”就在他的倡议、奔走下,北京市成立了中国第一个“盲艺人学习班”。他们下乡下厂,演唱歌颂新中国的节目很受欢迎,还整理了一批传统的曲艺段子,成为一个出色的残疾人演出队!

    1957年因为阴错阳差,我被错划成右派分子。开批判会时,老舍先生对我一言未发。我去劳动改造后,有一次放假回家,见到老舍先生在场,我想躲避,但他看见我了,忙叫道:“这不是小邓吗7你躲什么?”我红着脸说:“犯了错误,不好意思见您。”他沉默半天,说道:“好好干吧,你还年轻呢不是?来日方长嘛。”

    后来我去了东北,再没跟他联系。东北有个剧团,演出了老舍的剧本《女店员》。1965年那剧团派人到北京给老舍先生送演出税。老舍看他的介绍信,便问:“有个北京去的邓友梅,你们认得吗?”那人说认得。老舍就说:“回去告诉他,我问他好。叫他好好干。”那人回来后转告了我,我很感动。过了一年,那剧团搞什么运动。那人忽然跑来找我说:“老邓,你得帮我个忙,不然我没法活了。”我吃惊地问:“什么事?”他说剧团里有人诬告他贪污,他不承认,便派人到北京老舍先生家查证。不料,老舍先生家记的账真跟他交的收条数目不合。账上比收条少好几百元。那人哭咧咧地说:“老舍先生肯定记错了,他要不给我作证,我这辈子就毁了。我要自己到北京找他老人家去问清楚,怕他不见我。他既是你的老领导,求你写个信请他见我一见……”我说我自犯了错误,跟老舍先生已不来往。他说:“我去时他还叫带话问你好呢,你不能见死不救!”

    我实在不好推脱,就冒昧地给老舍先生写了封信交给他。信中只说此人有事求助,请老主席见他一见。对此事我不了解,一切由他面谈。

    过了些天,那人回来了。欢天喜地来看我向我道谢。我问他到底怎么回来,他把老舍先生写的证明抄了一份拿给我看。上面说:“该同志送来的演出税确是800元。但我只交家中500,其余300留下买烟抽了。特此证明。”看完我不由得大笑。春节期间,我回北京探亲,有天去青年宫看戏,正碰上老舍先生。我这回没躲避,赶紧凑上前去问候,并说:“我那封信写得很冒昧,您没生气吧?”他笑着说:“你解人之难,我生什么气?做人就该这样。”我又笑问道:“怎么您还留私房钱?师母不至于管得这么严吧!”他小声说:“说实在的,我也记不住他给了我多少钱。见他处在生死关头,我想我认了这笔账比他认了强。万一我记错,冤枉了人家,我这一辈子受良心责备;若是他有毛病,我想有了这次教训他也会改过的……”他说得很轻松,我听了真想掉泪。

    “*****”开始不久,我就失去了自由,老舍先生拂袖而去的消息我却是在极奇特的方式中猜到的。

    “*****”中,造反派每次对我“触灵魂”时,大牌子都挂在我身上,上面写着“右派分子、现行反革命、文艺黑线爪牙”等一串封号,打满黑X。有一回在戏院里开大型斗争会,拉上台挨斗的足有十多人。每人除去身上牌子外,还在面前另立了个牌子,字朝外,不叫本人看,但“黑帮”们互相却能看到的。立着的那个牌子上写的都不是挨斗者本人的名字,而是名气比本人大得多的“黑帮头面人物”。斗谁时叫谁举着牌子站到台前去。发言也跟平日不一样,批判那立着牌子上的人比批判本人的内容多。斗争我时我一走向台前,台下就高喊:“砸烂文艺黑线,打倒反动文人老舍,扫清他的黑爪牙。”批判发言的内容也有点特殊,专说老舍罪行如何严重和我与他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举出的事例就是我写信为那人要来证明信,证明他没贪污。拿出来的物证则是从我家抄出来的画。那画是我结婚时林斤澜特意到老舍先生家中取来的。当时老舍一边替我找画,一边说:“友梅是山东人,我得找个跟他有点关系的画才称心。”费了半天劲找出一幅松小梦的画来。他亲笔写道:“松年字小梦,为宦山东,以书画名。老舍,一九五三年三月。”因我对此画爱不释手,发配到东北我还带着它,不时拿出来观看。我一进牛棚,造反派连我的被褥都拿去自己盖上了,这画自然也就早成了他们的战利品。挨斗的时候我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等我被斗完,站在一边为别人陪斗时,我忽然发现那些写在立着的牌子上的名字,多是已经过世的人,心里马上咯噔一下。再一回忆造反派们批斗我时,反复说“死有余辜”、“遗臭万年”之类的话,我突然心有所悟,估计他已离开这红海洋了。

    开过会后,造反派头头还找我谈了几分钟话。问我:“你对今天的大会有什么想法?服气不服气?”

    我说:“我服了。”(后来看到有些朋友写的回忆录,才知道别人都那么铮铮铁骨般与造反派英勇搏斗,我真感到无地自容。只能腆见着脸活着就是。)

    造反派头头说:“你有进步嘛,为什么这一回服了?说说活思想。”

    我说:“要是老舍都已经被打倒在地踏上了一只脚了,我就没什么可委屈的。”

    “就这一点?没有不同意的地方?”

    我说:“那倒是也有一点。就是我只是在老舍领导的部门工作过,还不够做他黑爪牙的资格。更称不上他的徒弟或学生。你太抬举我了。”

    他说我这是狡辩,推脱罪行,原则认罪,具体否定,是反革命分子已经用惯的坏招,造反派决不上我的当!

    永远的巴金

    巴金先生百年寿辰,对有社会责任感的中国文人,对有理想追求的读者,都是一个喜庆的日子。

    50多年前读先生的书,想像中的作者形象高大而严肃。“*****”结束不久,中国作家代表团访日,团长是巴金,我被任做秘书。第一次在这位大家身边工作,就出了个大漏子,刚到东京宾馆,就发现团长的行李不见了。到机场去找,机场说北京根本没运来这件行李。第二天一早日本首相大平正芳就要接见巴金和全团。巴老的衣服和准备送大平首相的礼品都在行李中。这下可把巴老女儿小林、翻译陈喜儒和我这个秘书急坏了。日中友协古川先生和我国驻日文化参赞听到后亲自出马和机场交涉,请他们与北京联络。查问结果是巴金的行李被发往上海去了。急得我们连晚饭都不想吃了。巴老虽然也着急,却不生气,反倒和颜悦色地来安慰我们说:“先去吃饭嘛,这又不是你们的责任。不要急!尽量想办法补救。看看谁还带有合适的礼品,另选一件。给我临时借件衣服穿就是了,把你们急坏就更麻烦了,是不是?”

    幸好经过多方联络交涉,上海方面在半夜把行李急运到了东京,解了燃眉之急。从此我格外小心,怕再出纰漏。不料有天坐大巴旅行时,我身边的日中友协负责人秋岗先生突然问我:“邓友梅先生,你想不想到你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去看看?要去我们可以安排一下!”

    我毫无准备,一下被问懵了。“*****”刚过去,我谨言慎行,从没跟人说过自己在日本劳动的经历。没想到日本人的档案却如此清楚。我慌忙说了声:“谢谢,请让我跟团长商量后再回答您。”马上走到林林副团长身旁,胆怯地向他忙做汇报,并说明我决没有对日本朋友说过我的历史,是他们主动提出来的。林林同志点点头,低声说:“我理解你,好,等我跟巴金团长商量以后再作回答。先谢谢人家。”回到座位上向秋岗先生再次致谢意,坐下来心中忐忑不安,猜想领导研究起来一定要很费时间。车子到游览地,刚下车就见林林同志走到巴金先生面前低声商量起来,不一会就招手把我叫了过去。林林同志笑着说:“团长同意叫你去。”巴金先生温和地笑着对我小声说:“去吧,去吧。当年的小苦工,今天以中国作家代表团身份回来,显示了中国的变化嘛!好,好!”

    这样。到达广岛后。全团都去宫岛参观时,由秋岗家荣先生陪着我去了山口县德山。本来我对这一个人活动很胆怯,正是巴金先生这几句话,大大增强了我的自豪感自信心。使我重访30年前的劳动故地之行,顺利而得体。

    自此之后,我对巴金先生的文章就格外细心阅读,进一步体会到巴金先生洁身自律,真诚做人的高尚风范。他像一面镜子,面对其慎独反思,自我解剖的文字,人们会照清自己灵魂中的不洁。

    去年我到巴黎,走到“先贤祠”的卢梭铜像下站住了脚步,耳边就响起了巴金先生1979年站在这座铜像下的独白:

    “我想起52年前,多少个下着雨的黄昏,我站在这里,向‘梦想消灭压迫和不平等’的作家,倾吐我这样一个外国青年的寂寞痛苦。我从‘忏悔录’的作者这里得到了安慰,学到了说真话。”

    从那时开始,半个多世纪以来,不论是“激流三部曲”那样的巨著,还是有感而发的随笔散文,发出的都是一个爱国者,一个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文人心声。二三十年代的中国青年,有无数人是看过《家》《春》《秋》后,决心推翻专制,腐朽,残酷的旧社会,投身参加革命的。拨乱反正后又有多少人读了“随想录”的“说真话”文章,引起反思自剖,精神上跨入一个新境界。

    “说真话”三个字,绝不像有人讥讽的只有“小学二三年级的水平”。说别人的事讲真话不易。讲自己说真话就更难。“*****”已经过去近30年,当年紧跟“旗手”裙带、批斗别人起家,靠写大批判文章,演革命样板戏受宠的人物,今天谈起往事时,能“说真话”的占几个百分点?但巴金先生曾在当时被打翻在地踏上千百只脚,却仍在反思中自我忏悔,早在1978年拨乱反正初期,巴金就提出要超越个人苦难来诉说历史,每个知识分子乃至每个人都应反思自己的责任。

    说真话,做真诚人,要以道德为准绳,敢于并勤于对自己的灵魂开刀,自责自审。达到“慎独”境界。“说真话”,有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层次。本人经过十年磨难,重新出土后,也曾写过倾诉,揭示过某些人在那历史环境中的恶行,白以全是“真诚”,但很少谈自己当时隐蔽的心态。更没想到我本人对这场“*****”也有应负的责任。经巴金先生这块明镜一照,就看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软弱和虚伪。看看巴金先生是怎样说自己的——

    我想,我是在官僚地主的家庭里长大的,受到旧社会旧家庭各式各样的教育,接触了那么多的旧社会,旧家庭的人,因此我很有可能用封建地主眼光去看人看事。越想越觉得“造反派”有理,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罪。说我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我承认。说我写《激流》是在为地主阶级树碑立传,我也承认;1970年我们在农村“三秋劳动”,我给揪到田头,同当地地主一起挨斗,我也低头认罪……我完全用别人的脑子思考,别人大吼“打倒巴金”!我也高举右手响应。这个举动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不大好理解。但当时我并不是作假,我真心表示自己愿意让人彻底打倒,以便从头做起,重新做人。我还有通过吃苦完成自我改造的决心。我甚至因为“造反派”不谅解我这番用心而感到苦恼,我暗自对自己说:“他们不相信你,不要紧,你必须经得住考验”,每次批斗之后,“造反派”照例要我写《思想汇报》……我总是承认批判的发言打中了我的要害,批斗真是为了挽救我,“造反派”是我的救星。

    记得70年代初我在奉贤“五七干校”的时候,有一个参加监督组的造反派(也作过我的专家组或“打巴组”的头头)发表过一篇“看牛小记”,很得意地嘲笑“牛们”的丑态……我在病床上反复回想十年的非人生活,我不断责备自己,只有盲目崇拜才可以把人变成“牛”,主要责任还在我自己。

    在那个时候我不曾登台批斗别人,只是因为我没有得到机会,徜使我能够上台亮相,我会看作莫大的幸运。我常常这样想,也常常这样说,万一在“早请示,晚汇报”搞得最起劲的时期,我得到了解放和重用,那么我也会做出不少蠢事,甚至不少坏事。当时大家都以“紧跟”为荣,我因为没有效忠的资格,参加运动不久就被勒令靠边站,才容易保持了个人的清白。

    抚躬自问,像这样的心理活动,我又何尝没有过?在20几年的监督改造中,我想过。做过的丑事远比巴金先生多得多,但就没勇气把它亮在光天化日之下。

    巴金先生怀着忏悔心情把剖析自己灵魂的结果公之于众,恰在这无情的自剖中闪耀出道德光芒。看了巴金先生的“随想录”,令人感到道德人格上的复苏,因为他在审视自己在这些运动中的表现时,看到了与自己当年确立的道德人格标准有了差距。脱离了他在20年代翻译克鲁泡特金的“论理学”时所信奉的正义、互助、自我牺牲等做人标准。他承认在历次运动中没有用这些准则去生活去做人,而是为了保全自己而去写检查,去讲假话,去批判人。这无疑是他道德人格上的一次升华。

    他在世界笔会东京大会上演讲“文学生活50年”时讲到“*****”,他说:“我认为那十年浩劫在人类历史上是一件大事,不仅和我们有关,我看和全体人类都有关,要是它当时不在中国发生,它以后也会在别处发生。”

    演讲完后,一位日本朋友赶上前来对他说:“你批评了自己,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人这样讲,别人都是把责任完全推给‘***’。”巴金先生当时只是笑笑没说什么,事后巴金先生对我们说:“他的话是我没有料到的,使我头上直冒汗。我清夜深思,我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自己的良心,离解剖自己,还差得很远,要继续向前,还得走漫长的路。”

    朋友们对他如此严厉地自我解剖,自审自责,也有不同看法,有人为他担心,有人替他不平。有人说:“你的心是好的,可是你已经不行了,还是躺下来过个平静的晚年吧。”也有人说:“永远正确的人不是有吗?你怎么视而不见?听我劝不要写了,不要出什么集子,不要留下任何印在纸上的文字,那么你也就不会错了。”还有人更直率地说:“你还要接受审查?难道十年的牛棚生活不曾使你厌倦?”

    但是巴金先生说:“对一个作家来说,更重要的是艺术的良心。”“我这样想:要是我不把这十年的苦难生活作一个总结,从彻底解剖自己开始弄清楚当时发生的事情,那么有一天说不定情况一变,我又会中了催眠术无缘无故地变成另一个人,这太可怕了!这是一笔心灵上的欠债,我必须早日还清。它像一根皮鞭抽打我的心……”

    因此巴金坚定地说:“我还要续写《随想录》我是从解剖自己,批判自己做起的。我写作,也就是在挖掘,挖掘自己的灵魂。必须挖得更深,看得更加清楚。但是越往深挖就越痛,也越困难。写下去不是容易的事。不管怎样,我要努力写,努力挖,我相信我的努力不是白费的。”

    巴金所以有这勇气与毅力,因为他60年前就立下过誓愿:“就让我做一块木柴吧。我愿意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给人间添一点点温暖。”

    今天,对巴金先生百年寿辰最好的纪念,是记住他的座右铭:尽可能多说真话;尽可能少做违心的事!

    恭送孙犁师长

    在**报纸上,突然见到京津文人与孙犁遗体告别的照片,愕然良久。再次感到一个令人信仰、崇拜的文学时代,一个招人敬佩、追随的文化群体,从我们身边远去了。

    我想读读悼念他的文章而排解我的哀思,但在**看不到内地有关文章。我想写篇回忆文章表达后辈的怀念,但心中一片痛乱,集中不起思想来。只模糊地想到,孙犁在文学上独特的成就已得到无可置疑的公认。这是人们经过数十年审视、琢磨、体味而得出的结论。半世纪前似乎还不是这样。

    孙犁许多名作如《荷花淀》等,都是抗战期间在延安报纸上发表的。我在新四军当小兵时很爱读书,有空就去随军新华书店里免费看书。刘白羽的《无敌三勇士》,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马烽、西戎的《吕梁英雄传》,艾青的长诗都在那里见到的,但没见到孙犁的名字和他的《荷花淀》。也可能解放区处于被分割状态,书籍交流不易。但报纸上介绍延安等地出版的名作也没太提孙犁这个名字。

    建国后进北京,我住霞公府,出门拐弯就是新华书店,这里经常宣传、推出热点名作,如荣获“斯大林文学奖”的《太阳照在桑乾河上》、《暴风骤雨》,如《李家庄的变迁》、《种谷记》、《王贵与李香香》、《新儿女英雄传》、《高乾大》、《火光在前》、《漳河水》……也许是由于我的粗心,仍然没在显眼位置见到过孙犁的著作。也许在那时孙犁的著作没被视为热门作品。

    我读的第一本孙犁著作《采蒲台》是在疑有统战色彩的“三联书店”买到的。读完之后颇感意外:写的也是抗日军民的艰苦斗争,画的也是根据地的革命图像,却不像喝胡辣汤那样热血沸腾,慷慨激动,而是像嚼青果般淡醇爽口,清心明目,余味无穷。原来歌颂抗战,可以有不同的节奏和音色,同样描绘人民,可以有不同的构图和色调。原来文学是允许有个性的。可以在同一革命目标、人生理念之下,各有自己的心灵感受,语言风格,审美视角,从而写出不同的作品。桃花红梨花白,各按各的意思开,这才叫百花齐放!莺啼鸟叫,各有所好,这才算百家争鸣。

    闲聊中发表了对孙犁的读后感,很快得到一位朋友的善意提醒:“青年同志还是多读点正面反映革命斗争、塑造英雄形象的作品好。”我说:“孙犁写的也是根据地生活呀。”他说:“你没发现对他的作品宣传不那么热吗?”我说:“为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直觉上感到孙犁作品是知识分子味儿的,是用知识分子语言写知识分子眼睛看到的抗战生活,弄不好就有小资气。我说:“我觉得他的作品读起来蛮有味的嘛。”他说:“所以我劝你还是多读点正面写斗争的。有的人还为写作中改不掉小资味苦恼呢,你何必赶着去学?”

    我并没想到在作品风格、气质上去模仿或学习孙犁同志。此属天性,是学也学不来的。但在文字使用上力求严谨、简练、干净、准确,我确暗以孙犁同志为师。

    朋友对我的劝告,当时没起作用。因为没过几年,反右运动一来,我被认为思想上已达到“资产阶级右派”水平,“小资情调”根本不值一提了。所以,我在劳动改造时,箱中仍藏着那本《采蒲台》,有机会就拿出来翻翻。一直翻到“*****”,翻到“***”倒台,翻到***领导改革开放,翻到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今天,社会上、文坛上一致肯定孙犁,连攻击过、反对过、批判过、嘲讽过孙犁及其作品的人都改口称赞时,我才悟到孙犁坚持按自己的人生观作人,按自己的文学观作文,要有多大勇气,要有多高涵养。只要合上书闭眼想一下:以孙犁同志的文字功底,生活素材,要写两部被炒红、作者又出风头的作品并不困难,可是他没写。以他老三八式的革命资历,鲁艺教员的资格,建国后混一官半职也是合情合理,可他没进官场。不当红星,不入仕途也罢了,晚年以其文学成就,革命资历,社会名望,做名副其实的文坛名流,在某些社会活动中亮相该是顺理成章的吧,他却婉拒谢绝,退避三舍,静悄悄地躲在他芸斋窗下写他的随笔短论。我没见他写过鼓吹淡泊名利,淡泊人生的文章。但他事实上画出了一幅忠实于自己人生观、文学观的当代革命士人的标准像。细看这幅像才发现,一个不吹不擂,不争不喊,静心为文,默默奉献的人,要比另一类人勇敢,坚强,有毅力,还要比他们更有本事。

    孙犁同志对年轻学子的关心与爱护,韩映山、刘绍棠等文友的文章和谈话中有更丰富而亲切的描述,我没有多少话讲。我感激孙犁师长关心过我的作品,并写文章鼓励的往事。也曾暗地以他的文章为范本,在写作语言上作过点磨炼。但从不敢承认有做他学生的资格。我只能承认自己是他们那个文学时代的受益者和追随者。那是个将传统中国文人品质与现代革命精神结合的时代。他们本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精神,以笔代枪走上抗日战场;他们怀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心情,为新中国建国或歌唱或呼喊;他们把写作视为革命手段,但并不压制自己的文学个性。他们自觉改造世界观人生观,恰恰因此而对真、善、美有更真诚的热爱。他们有得意的时候,越是得意之时越看到自己的不足处,从不得意忘形。他们有很多被曲解受委屈的时候。越是这种时候他们越顾大局、识大体,坚信“退一步海阔天空”。

    中国好文人很多,好人类型也不止一种。孙犁师长只是其中一类,是这一类的典型。我敬爱这一类型,敬爱孙犁师长。为他的离去深深哀痛。像这样的文人太少了。

    长存人间光未然

    去年我写了段“会余杂谈”,说老作家们来开第六次作家代表大会多带有“告别”心态。文章刚发表,就传来张光年先生谢世的消息。作家协会召开“光年同志追思会”,我回忆起一些往事。

    我12岁参加抗日军队,学会两首军歌,一首是“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另一首就是“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老兵唱一句我学一句,既不知歌名叫啥更不知作者为谁。过了两年,新四军文工团需要演小孩的演员,见我能说国语脸皮也厚,调我进了文工团,这才知道“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是北洋军阀时代的军歌,早已过时不唱了。而“风在吼,马在叫”则是革命歌曲经典节目《黄河大合唱》中的一段,日本投降后,为接待马歇尔、周恩来、张治中三人领导的“和平执行小组”,我们又重新排演了《黄河大合唱》,“光未然”三字深深印进我的心中,并奇怪地想:写出这么震撼人心的作品还叫“光未燃(然)”,怎样才算“燃”?

    新中国成立不久,我参加“中央西南民族访问团”去大凉山,在西昌小市上收集到一只彝族特有的工艺品——鹰爪杯。用鹰的腿、爪和腹皮做成高脚杯,以生漆刷成红、黄、黑三色。彝族朋友说这杯很贵重,我无意间得了件珍宝。北京同来的人中有一位音乐家杜矢甲,曾在延安鲁艺任教员,我唱过他写的歌“什么花开放朝太阳?”此人资格老却没有架子,跟我相处很好。我买回鹰爪杯时他看了一下,没说什么。访问团工作结束,回到北京,他对我说:“把鹰爪杯原价卖给我吧。你拿它没用,我却十分需要。”我说:“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文物,我很喜欢。你有什么特殊需要?”他说:“我要去看个人,想找件有民族特色东西送他作纪念,一直没找到。只能求你割爱。”我问:“你要去看谁,如此令你敬重?”他严肃地说:“光未然!”

    没想到对我无限遥远的一颗明星,被他一句话就拉近到了身边。我二话没说,把鹰爪杯交给了他,并拒绝他回报任何东西。他只好说:“那就算咱俩人送的好了。”

    此事过去也就忘了。过了两年,工作变化调整住房,我搬到了北京铁狮子胡同三号。这里是周边四合院围着中间一栋洋房。洋房中住的有曹禺、沙可夫;南北平房中也住有欧阳予倩和贺敬之。洋房大屋夹缝中的简陋小屋,就住着几个文艺圈的无名小辈。初来乍到,另外几处房住的是谁就不大清楚。有天晚饭后,隔壁一个小伙伴来问我:“你会不会打扑克?黄叶绿同志找人打扑克,缺一个人。”我说:“黄叶绿是谁?”他说:“见面就认识了,你在院里见过。”我就随他去了院子东北角的堂屋,一见黄叶绿果然面熟。在参观她家书房时,我忽然发现那只鹰爪杯就摆在柜子上!我问道:“这杯您是从哪里得到的?”她说:“是杜矢甲送给光年的。”领我来的小伙伴这时才说:“你还不知道叶绿是张光年同志的爱人呀?那你总该知道张光年就是光未然吧!”

    张光年就是光未然!我刚才还真没转过这个弯来。经此一提,才明白我正坐在他家里。

    玩了几圈牌,光年回来了,才知道我天天都在院中碰面,穿一身粗呢中山装,戴顶干部帽,走路子稳,说话很慢,40来岁的这位中年人就是张光年,也就是我景仰多年的光未然。

    借了鹰爪杯的缘分,从此开始与光年半个多世纪的联系。奇怪的是,几十年来我始终未能把跟前的张光年和心中的光未然合成一体。一位是热情,敏捷,是易于亲近的浪漫诗人;一位是作风严谨,深沉,有政治修养的文化官员。对前者崇敬,亲切,感情上有呼应;对后者尊重,信服,却隐隐有一点间距。

    1957年,我被划为“右派分子”,断绝了与多数朋友的往来,当然也不和光年接触。“*****”中,作家协会已被红卫兵冲垮砸烂,其领导成员都被定为黑帮黑笔杆子。我在外地劳动,听说老师张天翼也被打成了反革命。我放心不下,回到北京后冒着危险,混在看大字报的“革命群众”中挤进作协大楼探听消息。一进门就碰到几个红卫兵手执皮带,监督几个带着白色袖标的老年人在劳动。最前边张光年和张天翼抬着张大办公桌正往门外走。我脱口“啊”了一声。他两人一看是我,忙用眼睛示意叫我不要跟他们打招呼。然后,又故意装作没看见我。疾走出大门。我与他俩擦身而过,只好叹口气去看贴满墙的大字报。其中有好多就是“揭发深挖反革命黑帮头目张光年”的“反党罪行”。从这里知道张光年曾为文艺界一些人和事说过公道话,甚至为某些人物和事件去奔走求助。看过大字报也就会想到:在作家协会主持日常工作并兼文艺报的主编,天天处理具体的、麻烦的、并牵扯到一些人切身利益的事务,能不得罪人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十件事中处理错一件只占他工作量的十分之一,而对当事人而言其伤害就是百分之百,并由此结下仇怨。更何况有的事虽由他出面处理,实际上是他在遵守“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组织,少数服从多数”原则。看来红卫兵“揭发罪行”也起到点好作用,就是使人增加了对官场人员的了解与同情。

    “***”垮台,***领导拨乱反正,文坛再现生机。一批1957年被打下文坛的作家又成了出土文物,成为“重放的鲜花”,张光年是起了不小作用的。分久必合,我又被调到光年麾下工作。经过几十年磨难,间距似乎消失了。他以前和小辈之间只谈工作,我们在他家打牌。他也从不参与。这次重聚,他有时竟谈起私房话来。有一天我搭他的车从作协回家,在车上闲谈时,从我的《烟壶》谈起,他说他以前对逛小摊,收古董也很有瘾头,50年代常到琉璃厂去以“捡漏”陶冶性情。不然杜矢甲也不会把鹰爪杯从我手中要来送给他了。我问他那只鹰爪杯还保存着吗?他笑道:“这真是缘分,“*****”红卫兵抄家,把所有书画、文物,不管真的假的,一律没收抄走。搬不走就当场砸烂烧毁。只留下两件东西没有动。一件是个古瓷画缸。当时我故意用它装了水,他们以为是小水缸,留下了。其实这倒是很有价值的一件。再一件就是那个鹰爪杯,当时扔在墙角里,满都是土,他们用手摸摸说是‘牛皮做的!’就扔了,结果保留了下来。等一会儿到我家下车看看再走吧,也算纪念。”

    30年前我是他铁狮子胡同那个家的常客,30年来他忽而被重用,忽而被打倒,一会儿住北京干部宿舍,一会儿发配到外省干校去劳动改造。今天他家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哪知我到他新家一看,竟然还是那副简朴的格局。书画摆设反比当年还少了。因为被红卫兵抄走后没退回来。惟一比当年多出的一件“现代化”产品是台黑白电视机。

    不久,应日本友人之邀,光年当团长,带作家代表访问日本。我当时正负责作协对外联络工作,和他商量出访日程时,便对他说:“您那个黑白电视机太落后了。这回带个彩色的回来吧。那边彩电质量好,价钱低,不像咱们要购物票,咱们出国人员都有一个指标。”

    他却苦笑着低声对我说:“人家票是不要,可钱还是要的哟。我哪有这么多外汇买彩电呀!”

    他见我似乎不信,便解释说:“我写作旺盛期,正在抗战,没有稿费可拿,现在有稿费拿。我没时间写作了。就靠这点工资生活,哪里有钱买彩电?”

    我听了真的很震动。一位国内外知名的诗人,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人,唱了半个多世纪唱遍国内外,今后还要继续唱下去《黄河大合唱》的作者,竟然连买个彩色电视机的财力都没有。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90年代,光年才算完全从繁琐的行政事务中撤到二线,操劳奔波半个多世纪,得到安心写作机会,已年过80。因此,在一年前连续接到光年托人送来他签名的新作《<文心雕龙>语体翻译本》和厚厚两册《日记选编入令我钦佩不已。连夜给他写了封感谢信连同我的两本著作叫作协转交给他。相识半个多世纪这是我第一次写信给他。

    去年底中国作协召开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主席来与大家合影时,恰好光年与我的座位挨得最近。我伸过手去与他握手,见他虽身体清瘦,但精神抖擞。我说:“您看起来身体很好!”他苦笑着小声说:“癌,又有新的发现。”

    我震惊得一脸茫然,不知说什么好,他反倒安慰我说:“暂时还没什么,不必担心。”

    会开完我就到**。没出十天,就看到了他西行的消息。

    张光年同志走了。但诗人光未然,在《黄河大合唱》的旋律伴奏下,长存人间。

    致苗得雨“谈丁玲的一次讲话”

    得兩:

    意外地在《今晚报)上读到了你(记丁玲在文讲所第二期的辅导谈话》的稿子,想为你请功(只是一时不知向谁去请)。丁玲那次讲话对我们那批人有很大影响,你的记录对当代文学史研究极有价值,很可能是孤品。因为那天丁玲来我们宿舍事先并没通知,来后也没特意集合学员,随随便便。谁碰上谁参加。到场人不多,记笔记的人更少,(她反对说点什么学员都记。)经过40多年风霜雪剑,同学们有的离开人间,有的退出文坛,我等的笔记文稿又麻烦红卫兵、造反派们多次查抄烧抢,早已消失殆尽。你居然保留住这珍贵的记录,文坛何幸,学界何幸!我写这封信并公之于众,就是想为你作证。证明你的记录是真实的。除因口音关系,有个别字听错,其余全部真实。

    记录十分宝贵,不过她当时谈得很零碎,记也难成系统。有些“话出有因”之处,不了解其背景,只从字面很难领会其中奧妙。你说:“因系记录,每个意思会有一些前(言)后语,应全面并有分析体会。”我想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

    为此,我觉得有些地方作点注释怕是必要的。只举一处为例:

    你记有这么几句话

    “有人读书,读了后就明白了这书的主题、构思、人物、场面。我这人不同,我不同意这种读书方法。看书要滚到生活里去,书里的情感,与自己的情感贯穿在一起。太清楚的人,太“理论”的人,往往没意思……

    “我们读书是教条的,按着几条去读,几条读出来了,证据是有了,但里边动人的地方倒忘了。

    “读书是一种享受。读着(此二字苗得雨记录为‘斗争’,错了。)有一种味道,很高的,可以忘掉一切的味道。享受很久了,在脑子里形成一种愉快的东西,有一天碰到一种思想,构成了一个主题,这些享受都活了。”

    话挺简单,但只从字面读懂,并不能理解真正含义。因为她有的放矢,是针对二期学员的活思想说的。

    咱们二期学员和一期一样,专招革命历史较长,写出过有影响的作品,但没有机会进学校受正规教育的青年作者。他们有较厚实的生活积累有一定的思想水平,有主动自觉的学习态度有学以致用明确目标。初入学时所里怎么教大家怎么学,如饥如渴,颇为满意。但学过一学期后,感到这套教法和学法颇有不足之处了。

    50年代初的“一边倒,学苏联”,虽没像“*****”中学老三篇那样要“当作座右铭来读”、“活学活用,急用先学”,却也形成了一套模式。有人把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捧为文艺工作者的不二法门。把信奉不信奉这套学说看做革命不革命的分界线。在这个政治性的前提下,不同艺术门类又搬来各自样板。如演戏的,就要照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路子演。有个京剧班要排《群英会·借东风》,新派来的“导演”就要演员写诸葛亮“角色自传”,替曹操找“内心独自”!科班出身的老伶工一夜之间忽然都变成“丸子”。要写诗,不学马雅可夫斯基也要学莱蒙托夫、普希金,甚至模仿他们的造句(大家不懂俄文,实际上模仿翻译的文字)。有同学开玩笑,模仿“苏式诗”编了个顺口溜:“某某诗来作,看见马雅可,厕所讲卫生,保卫那和平……”

    听课也听出一套程式: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为指导思想,不管讲屈原、曹雪芹还是讲歌德、但丁,内容都相似:一、时代背景;二、作者生平;三、主题思想;四、故事结构;五、人物塑造……(也就是丁玲说的“主题、构思、人物、场面”)论述词汇也多苏联式的套话,再生动的作品经这么一讲也变成一篇政治图解,枯燥无味。

    我们的学习是自学为主。按文学史的顺序读书。读书又分精读和浏览。凡马、恩、列、斯(当时还不包括毛)等革命导师肯定过的作品属“经典作品”,都要精读。这本来是我们喜欢的好事。但要求按讲课堂上那套程式解读,读完还要按“时代背景,作者生平……”这套规矩写论文,就变成苦差事了。像我这样悟性低的人,有的作品尽管革命导师夸好,可我就看不出兴趣来。导师夸奖歌德,可我一读《浮士德》就打盹;导师肯定但丁,可一读《神曲》就犯困!硬着头皮当作革命任务读了,读着如同嚼蜡,读完脑子发蒙,什么也记不住!

    我们把学习中这些困惑反映给所里,并请他们直接汇报给丁玲。大家明白这套模式是经领导认定的,有政治含义的,故做好了被丁玲反驳,挨丁玲批评的准备。

    没想到丁玲竟做了这样的回答!我们说按“主题、构思……这套顺序来读书,读倒是读明白了,可写作时一点用不上。”她竟说:“有人读书,读了后就明白了这书的主题、构思、人物、场面。我这人不同,我不同意这种读书方法。”

    “我们读书是教条的,按着几条去读,几条读出来了,证据是有了,但里边动人的地方倒忘了!”

    那应该怎么读呢?

    她的主张是:“看书要沉到(书里描写的)生活里去,书里的情感,与自己的情感贯穿在一起。太清楚的人,太“理论”的人,往往没意思……

    对读书与创作的关系她说:“读书是一种享受。读着(此二字苗得雨记录为“斗争”,错了。)有一种味道,很高的,可以忘掉一切的味道。享受很久了,在脑子里形成一种愉快的东西,有一天碰到一种思想,构成了一个主题,这些享受都活了。”

    坦白地说,这些观点和主张,在那个时代是“另唱一个调子”。用现在的活说有点新潮、前卫!我们这些年轻人听了又震惊又喜悦耳目一新。我们再读书、写作就可理直气壮改用我们赞同的办法。但她的话传到别人耳中也引起了另一种反映。1957年丁玲被错划右派后,二期学员全都召回讲习所集体解毒。有的同学被错划成右派,原因之一就是向别人传达过丁玲这次讲话。

    得雨,我觉得只有了解这些背景材料,再读你的记录感受会大不相同,也会对丁玲有更多理解。顺便说一句,在她晚年,不止一人说她保守,叫她“老左”,我们同学中就没一人对此表示过同感,就因为我们了解她。因为我们看到的是思想解放、求真求实、热情坦直、快人快语的丁玲,我们看着她为此付出了过重的代价。

    谢谢你保存并发表了这篇记录。今年是我们老所长丁玲同志谢世12周年,你发这篇记录是最好纪念。

    祝你

    身健笔健

    邓友梅

    一笑泯恩仇

    近几个月,北京文坛飘起一缕不大不小的温馨之风,吹得银发一族泪眼含笑。连中青年也跟着激动感慨。风源来自两封信。而信又是由徐光耀的一篇文章引出的!

    徐光耀写了一篇2万多字散文《昨夜西风凋碧树》,发表在今年初文学刊物《长城》上。写的是1957年那场风暴中,他在文学界,特别是中国作家协会的亲身经历。写了他从青年作家落进右派分子泥潭的经过。中国作家协会反右的第一大案就是“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光耀和我都是丁玲任所长的“中央文学讲习所”学员,被视为“丁玲小集团”的成员,光耀写了他奉命违心地揭发丁玲“罪恶”,却仍没逃出自己也被划为右派的命运的经过。

    文章写到了许多人和事,有一段写的是当时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人刘白羽先生。批判丁玲的大会多是由刘白羽主持的。徐光耀写他奉命参加大会,会前有人用劝告口气指点他:“你是丁玲和陈企霞的学生,对这场斗争应该有明确的态度。这对你是有好处的。你考虑,是否可以在大会上发一次言呢?”又嘱咐他,发言稿写出来,先交大会主席审阅。

    徐光耀并不掌握丁玲“犯罪事实”,而不发言又不行。苦思了通宵,只得把以前回答作协调查写的信中不利于丁玲的“事实”单挑出来列为罪状,重点放在对丁玲的“批判”上。最后(对丁玲)写道“我以你学生的名义,吁请你痛改前非,争取回到党的怀抱中来。”

    发言稿开会前就交给了刘白羽,会上却没叫他发言。接着徐光耀写道:

    大会又开半天。临散,背后有人捅我,说刘白羽叫你。转身一瞧,在大圆柱子那里,果有刘白羽在候着。他那张本来很白皙的脸,此刻更白了。嘴角紧闭,一双眼直盯着我走到他跟前,右手忽的一掷,我那发言稿就向胸前飘过来。我急忙抓住,到听清“你还‘吁请’啊!”这句话的时候,他已转过脊背,走到圆柱后边去了。

    ……

    光耀文章引起轰动,尤其是我们有共同遭遇的同学,读来真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感。同时,我在阅读中也产生点疑问:像刘白羽先生这样被真名实姓写到的当年领导过反右的人,看了有何反应?会下会把已经淡漠了对立情绪又提升起来7

    过了不久,河北省召开《昨夜西风……》的研讨会,我们几个同学赶去参加。除了向光耀热烈祝贺并称赞他的杰作外,我也悄悄问他除了我们这些人之外可曾还听到来自另一方面的反映?他拿出一封信来给我看。我先看了一下署名,只见恭恭正正签着三个字:刘白羽!

    我急忙从头看起:——

    光耀同志:

    友人传了一册《长城》给我,我立即把《昨夜西风凋碧树》读完,字字血泪,正义之言鞭挞着我的心灵,你在那历程中所承受的痛苦,都是我的罪孽所造。光耀同志,我羞惭,我恸心,我无颜要求你原谅,但我要说出我永恒的遗憾,包括在那失去理智的时代,我对你不礼貌的行动,我只有远处向你深深的谢罪,谢罪。

    光耀同志!其实我是敬重你的,因为抗战时,我到过冀中、冀南,我多么希望有一本血与火的书,终于读你的《平原烈火》你为受尽折磨的人民,你为枯骨如霜的死者,发出忠贞之声,只有真正的共产党员,才能写出这样崇高的书。我们向你致党的敬礼!

    如果可能请出版社给我一本2000年1期《长城》(即发表徐文的一期),因为手上一本还要还。我没有你的详细地址,只好寄出版社。……

    刘白羽

    我看得眼睛被泪水模糊起来。我说我很感动。光耀说:“我也很感动。可是也有人怀疑这信是否出于真心。”

    我说:“怀疑什么?白羽同志是80多岁的人了,大部分时间住在医院。对名利皆无所求,无所求就无所惧,而且没人逼他,劝他表态,出自良心写下这自责自疚的文字,我们敬重还来下及,怎么可以怀疑?有几个人做到这一步!怀疑白羽是作秀?倒退一万步讲,就是作秀也比死不认账的人强,至少是承认当初错了。你没见有些*****的受益者,至今还花言巧语粉饰他们当年的行径呢!”

    光耀点头说他完全同意我的看法。他已经给白羽同志写了回信。准备得到白羽同意后,两封信一块公开发表。

    果然,不久报刊上和白羽的信一起登出了光耀的回信:——

    刘白羽同志: